2013年11月17日,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在伦敦家中安详去世,享年94岁。多丽丝·莱辛为广大中国读者所知,大概首先因为她是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也是历史上最年长的诺贝尔奖获得者。88岁高龄赢得国际权威奖项的认可,而授奖词的评价——“她是描述女性经验的史诗创作者,她带着怀疑精神,用火一般的热情和想象力呈现一个四分五裂的文明供人们审视思考”——显然着眼的是早在1962年便已出版的小说《金色笔记》,这份迟到的荣誉听起来像传奇,也像一个谜。不言而喻,一定是有什么阻碍读者和文学批评家对她形成共识,致使一个问号转化成叹号花了长达40余年的时间。
阻碍是什么呢?是伴随多丽丝·莱辛一生的各种争议。
1919年,多丽丝·莱辛出生于伊朗。6岁时,她父亲带领全家迁居当时的英属殖民地南罗德西亚(今天的津巴布韦),在那里经营一家玉米农场。农场收获惨淡,有时亏损严重,一家人常常入不敷出。但她的母亲却十分讲究生活品质和物质排场,喜欢打扮入时,关注家里的银器是不是擦得足够铮亮,钢琴的音调是否调准,对自己的孩子却不怎么上心。即便如此,她还常常当众抱怨为儿女做出了巨大牺牲。莱辛回忆童年时说自己痛苦多于欢乐,同母亲的冷漠以及她从小与母亲的不合密切相关。不过,母女龃龉虽多,莱辛的文学兴趣恰恰来源于情调高雅的母亲。莱辛仅在一家天主教女校接受了几年基础教育,14岁便因为眼疾辍学。母亲从英国邮购大量文学书籍,为莱辛开启了文学的大门。莱辛沉迷于狄更斯、吉卜林、D.H.劳伦斯创造的广阔天地,把阅读看作寻求自由的途径。她渴望逃避其所处的那个偏远闭塞、令人窒息的小世界。最终,精神逃离引向身体的逃离。15岁,她离家找了份帮人看孩子的工作,19岁嫁给一名比她年长10岁的公务员。这段婚姻孕育了一儿一女,却只延续了不到5年。女儿尚在襁褓之中,莱辛便把热情投向一个左翼读书俱乐部。不多久,她把孩子撇给前夫,与俱乐部中的一名德国共产主义者结婚。莱辛的第二段婚姻也只存续了5年。1949年,莱辛30岁,她毅然带着与第二任丈夫生育的幼子从非洲回到英国,追寻她的文学和政治梦想。
两次婚姻均告失败,其中一次还是与冷战当中的意识形态敌对派结合,此外,为了实现个人理想抛弃年幼的孩子,——莱辛身为女人和母亲,做出这样的人生选择,称得上特立独行。更令世人侧目的是,莱辛成名后接受《新闻周刊》的采访,对早年的决定并无悔意。她说那时别无选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自己做出的勇敢决定而自豪。对于一名知识女性而言,没有什么比没日没夜花时间照料小孩更无聊的了。我觉得自己不是养育他们的最佳人选。假如不离开的话,我会成为一名酒鬼,或者成为我母亲那样的知识怨妇。”
多丽丝·莱辛的决绝,使她如愿躲开知识怨妇的命运,成为一名作家,而且是多产作家。她15岁开始在南非的文学刊物上发表短篇小说。1950年,也就是回到英国的第二年,她的长篇小说处女作《野草在歌唱》出版。终其一生,她共出版50余部长篇小说,20余部短篇小说集,还有为数可观的散文集、自传和回忆录。莱辛涉足的题材十分广泛。批评家一般把她的小说创作分为三个阶段。最早是政治主题阶段,也就是莱辛深受左翼思想影响的阶段。其间的代表作有《野草在歌唱》、《回归天真》。小说的主角是生活在非洲殖民地或英国的普通女性,她们身处社会边缘,却总也逃不开政治环境如种族歧视、意识形态斗争的压迫,最终或者死于非命,或者陷入绝望。其次是心理小说阶段。在此时期,莱辛的注意力从女性个体的命运、从女性个人与外部世界的紧张关系转移到女性内心世界的成长演变上。《金色笔记》正是这一时期的成果。最后是科幻小说(莱辛称之为“太空小说”)阶段。这一期间,莱辛醉心于苏菲主义哲学,出版了《南船星座的老人星》五部曲。
笔耕过于勤奋、写作题材过于庞杂对于作家而言有时并非好事。数量过多难免质量高低不一,对此,批评家也就难免不生出尖刻之语。得知莱辛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美国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便直言不讳,瑞典文学院把奖颁给莱辛“纯粹为了政治正确”,“莱辛女士在创作生涯之初的确展现过一些可敬的文学品质,可是,我发觉她最近这15年的作品几乎没法读……充其量不过是些四流的科幻小说”。
布鲁姆的意见有没有道理?有。只是有一点值得补充:莱辛“可敬的文学品质”最突出地体现在以《金色笔记》为代表的早期作品中,这是没错的;但是,不管瑞典文学院有没有“政治正确”的考虑,莱辛倒是用生命也用文学证明自己从未在乎过“政治正确”。从某个角度来说,《金色笔记》正是莱辛的反政治正确宣言。
《金色笔记》讲述了一位名叫安娜·沃尔夫的女作家的故事。安娜其人是虚构,小说涉及的人物心路历程却有作者半自传的味道。小说的总体框架是以“自由女性”为标题的五个章节,由第三人称讲述安娜和朋友莫莉以及她们的孩子、前夫、情人的生活片段。在“自由女性”章节之间,穿插了安娜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四本笔记,分别为黑色、红色、黄色、蓝色。黑色笔记记载的是二战前后安娜在南罗德西亚的生活经历;红色笔记记录的是她身为一名共产党员的政治经历;黄色笔记则是安娜正在创作的小说;蓝色笔记是安娜的日记,记录了她对往事的回忆、她的梦和情感。四本笔记各有侧重,互相呼应,而笔记记述的内心生活又与“自由女性”章节所描述的现实生活彼此应和互答。小说最后以一本金色笔记将黑红黄蓝四色笔记以及安娜的人生统括为一个整体。
《金色笔记》几乎没有像样的故事情节,不好读。它错综复杂的结构,对读者的理解力和耐心极具挑战性。可是,一旦读者将拼图碎片拼成完整的图画,便可洞见安娜这样一位知识女性的生活面貌和精神世界,同时,20世纪60年代初的时代横截面也呈现在我们面前:冷战、核扩散的威胁、欧美女权运动和性解放运动前夕女性在事业、爱情、性、母亲角色和政治问题上的焦虑以及抗争。
《金色笔记》以前人所未有的深刻和坦率直击女性的各种困境,故而这部小说深受女性主义者推崇,有人还把它誉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圣经”。然而,再次令世人惊奇的是,这笔从天而降的政治资本,莱辛却敬谢不敏。她在《金色笔记》1993年再版序言中写道:“这本小说决不是要鼓吹妇女解放。”在接受访谈时,她毫不留情地揶揄女权运动:“我觉得妇女运动被浪漫化了。不管女人们干什么,就有人声称是女性主义的胜利,丝毫不去理会那是多么糟糕的行为。”“我之所以不能忍受女性主义革命,是因为这场革命生产出了有史以来最洋洋自得最不知羞耻的人。太可怕了。”
莱辛有一本自传,题名为《在我的皮肤下》。其中,她说自己儿时的口头禅就是两个字:“我不。”她不喜欢听从吩咐,别人希望她怎么想她偏不怎么想,别人叫她做什么她偏不做什么。她不需要老师,只需要一双眼睛一副头脑。她不碰天主教学校的老师推荐的书,只肯照自己的爱好挑选读物。她用现实主义小说为女性说话,却至死拒绝女性主义赠予的冠冕。她记得童年时代母亲的无情,自己却成为一名冷酷的母亲。(他的长子曾对她说:我理解你当时为什么丢下我们,但这不意味着我会原谅你。)这一切我行我素,以及由我行我素带来的争议,用莱辛《金色笔记》的关键词来解释,那就是对自由的无限向往。多丽丝·莱辛难以一语定论,众人迟迟难以对她发出齐声的喝彩,或者,这就是当一名“自由女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