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处在一个千载难逢的和平盛世,中国已经成为世界各国当中的第二大经济体。成绩与问题并存,危机与生机共生,物质文明的极大丰富与精神文明的相对匮乏,出口货物屡遭反倾销的国际强势销售,进口文化艺术产品具备压倒性优势的大行其道,都是那么矛盾、荒谬却又顺理成章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一个伟大时代的交响诗。在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向着发达国家悄悄转型的过程中,可歌可泣、可书可写的戏剧诗篇,本应该次第涌现,构成文艺创作的汹涌大潮。
但是,戏剧界并没有能够交出一份特别令人满意的答卷。反映改革开放以来生活的戏剧,特别是反映21世纪以来中国人形象的戏剧精品,实在是不成规模,这与当下火热的生活并不能完全同步。戏剧艺术的弦歌,在整体上看还是落后于这个时代的浩荡步武。
在反映当下中国人生存状况与生命追求的戏剧系列中,农村题材的戏相对较为突出。荆州花鼓戏《十二月等郎》,对男人都市打工后留守乡村的妇女群像,予以了浪漫而诗化的体现。在与工作队的互动下,她们由无奈的留守到积极的创业,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现代女性自立自强的精神。宁夏秦腔《花儿声声》则落笔在举村搬迁的大背景下,挖掘西部人在相对贫瘠的环境下对于花儿艺术、爱情信念和精神追求的宗教般情怀。这两出戏都在农民和农村妇女的浪漫情怀上挖掘甚深,体现出农村题材的新境界。
在中国亘古以来首次废除农业税的政令之后,农村的生产力如何解放,农民的精神世界如何得到跨时代的充分呈现,尽管目前看来还是着笔太少,但评剧《马本仓升官记》还是在妙趣横生的戏境中体现出这一激动人心的场面。乡粮站的验粮官马本仓秉公办事,连屋顶都被人给掀了,“妻离散背骂名,好日子难安生”。但随着“二千多年的皇粮税说免就免了”,马本仓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尽管戏剧的结局略显简单化,尽管农民的忧患和粮食的安全并没有因为农业税的解除得到根本改变,但是这出戏却在一定层面上触摸到时代的脉搏。
类似豫剧《村官李天成》等早年间反映农村新型领军人物的戏,还是显得太少太弱。李天成使得一个以13户农民为主体的新型股份制工厂迅速发展起来,要实现“家家有工人,户户是股东”的共同致富目标。但时至今日,戏剧新剧目中的李天成又有连续剧般的新进展吗?新的李天成等领军人物又在哪里?
在城市生活题材戏中,农民工也即城市打工族的戏,正好与农村留守妇女的戏相对立而存在。云南话剧团的《打工棚》,较早将打工族搬上话题舞台,党员大叔赵天云从打工族中被嘲笑的对象升华为精神引领者,从一个方面体现出从农民工价值评判体系的变化。国家话剧院龚应恬创作的《问苍茫》,将犀利的视角延伸到农村女工进工厂,首先得要奉献出初夜权的严峻现实面前,这就敢于直面某些哪怕并不普遍的行业潜规则,令人为之触目惊心。
河南豫剧《王屋山下的女人》将农民欠债还钱的朴素理念,延伸到现代城乡的新环境中。陕西秦腔《西京故事》,将农民们的进城之梦展现得绚丽多彩。还有与此剧具备异曲同工之妙的山西蒲剧《山村母亲》,只因为城里的丈母娘选女婿要的是“十亩地里一棵苗,无父无母无牵挂”,于是来自乡下的女婿便只好让娘被“死”去。直到小宝宝出生之后,“死”去的娘又隐姓埋名,来到儿子家做保姆。这其中的辛酸与痛苦,岂止是一家一姓之荒谬,更是一个物欲至上的荒谬时代的缩影。
重庆方言话剧《三峡人家》,构织了一幅市民与新居民们的彼此不搭到和谐相处的共生图景。京剧《生活秀》以武汉“吉庆街”为背景,演来双扬把鸭脖店做大做强,从一个方面体现出普通平民百姓的大追求和小成就,这就让古老的京剧也焕发出现代生活的浓浓情韵。海派话剧《资本·论》尽管是在日本人同名戏剧文本之后的第二出剧目,但却将资本与资本主人之间的相互追逐与彼此戏弄写得妙趣横生。苏州滑稽戏《青春跑道》则关注少年人的生态环境,关心青春期的学生群体,将情窦初开的早恋话题予以正视和重视,将一群同学和一位较为另类的辅导员结构成戏,故事情节真实、幽默因而备加感人,为我们展现了花季友谊的美好、纯真与殷殷期望。
对近年来反映当下生活戏剧作品的勉力回顾,尽管洋洋洒洒,但还是显得底气不足。新世纪13年来的戏剧成果与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诸多具备时代镜像意义的戏剧相比,其实还是有较大差距的。当年的戏剧方阵中有以赵化南《GPT不正常》,话剧《OK股票》《股票的颜色》《股票的缘分》等为代表的瘟疫灾难剧与民生经济剧;有以《留守女士》《大西洋电话》《美国来的妻子》《陪读夫人》为代表的出国留学大潮的生动展示;有以《离婚了,就别再来找我》《危情夫妻》《情感操练》《灵魂出窍》等反映了商品经济大时代婚恋生活的扭曲与重塑的戏;还有《午夜心情》《热线电话》《午夜的探戈》等爱欲戏等,都可以看成是瘟疫潮、出国潮、经济潮、婚恋新潮与时代潮汐的及时互动交响曲。至于以过士行的《鱼人》《鸟人》和《棋人》作为“闲人三部曲”的京派戏剧,都是对京朝众生面之一叶的及时反映,都体现出戏剧界与现实生活的交相催发。李六乙的《雨过天晴》和《非常麻将》,更是特别真实的荒诞化都市剧。北京人艺的《北街南院》、上海越剧院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尽管还有诸多可圈可点之处,但是都有在都市生活的某些方面开风气之先的独创性。哪怕一出鄂派话剧《同船同渡》,就将普通人的生活愿景予以了人文精神的崇高展示,至今想来还令人为之景仰。
新世纪13年来,我国的中国制造景观、房产经济景观、商业文化景观、科技实力景观和人文生态景观等,都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和发展。但是新一代的“乔厂长”等中国制造的实力派、改革派和铁腕派人物,迄今为止还在戏剧观众的殷殷期待之中。当着房产经济已经成为拉动国内外生产总值增长的有效杠杆,成为每一位中国人不得不裹挟其中不能自拔的物化对象的时候,我们又从哪些戏剧作品中得到多少深刻启示呢?中国的生意人,越来越多地以国企、私企等不同方阵,昂首阔步地走向全世界,血泪悲欢,在所尽有;收购并购与反倾销起诉的案例比比皆是,但是包括戏剧方阵在内的文艺界,从总体上看仍然无动于衷。
中国的载人航天事业,到今年已经整整10年了。一位位“吴刚”和“嫦娥”,九天揽月,圆了中华民族世世代代的航天之梦;我们的深海潜水作业,也可向大洋捉鳖,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可是,文艺界戏剧界的艺术家们,仍然没有予以最严肃的关注和最为基本的反映。我觉得,戏剧界对于“郭明义”等人的关注与反映特别应该,但是在今天的时代,体现制造业、商业和代表先进生产力的科技界典型人物,更应放在一个民族和五千年文明的背景下去关注、去讴歌,中国的戏剧史、文学史和艺术史,才能谱写新的篇章。社会各界,只关心演艺明星的花边新闻及其财富,不去关心新时代民族脊梁们苦心孤诣的追求及其令整个民族都为之骄傲的成就,这不是盛世之象和明智之举。对一个时代的先进性与先进领军人物的忽视,不仅是对当下生活的冷漠,更是文化人缺乏自信心和使命感的表现。
正因为如此,戏曲界的古装戏一直以压倒一切的优势在继承传统,但是以关汉卿、汤显祖、洪升、孔尚任和曹禺、老舍等人为代表的戏剧大师,从来就没有缺失过对当下生活的史诗般体现传统。老戏老演,老演老戏,恐怕更是创新力严重不足的表现。比方山西话剧界演《立秋》时大家叫好,可是演到《立春》时便不容易被看好,这与我们对反映当下戏剧时特别愿意求全责备的惯性有关。
正因为此,我们还是要呼唤陈亚先、郭启宏、盛和煜等常常“触电”的一流剧作家们和向一流进军的剧作家们,更多地回归到戏剧创作的天地中,关心当下生活,反映当下生活中涌现出的经天纬地的民族典范。同时也呼吁文化主管部门既给剧作家们以更多的主旋律导向和相关项目,还要给予他们更多的创作自由,在包括国家艺术节在内的政府戏剧展示活动中,更多地对那些反映当下生活的剧目,给予更为隆重而充满期待的鼓励和奖掖。
当然,戏剧艺术和全部文化艺术的接受者还是观众和读者,当全社会都在戏剧与文艺作品中关切着当下生活的时候,我想,反映当下生活的戏剧与更多文艺作品,才会理所当然地在中国制造的全球化时代加上“中国创作”的文化创造品牌,在中国当下生活之戏剧文艺板块中,迎来一个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美妙春天。
(本文作者为北京市特聘教授,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