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弄、胡同、巷子,这三者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在北方,没有叫“里弄”的,大多叫巷子,这个巷,那个巷。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可见宋时已经在叫巷了,或可能更早。胡同、巷子、里弄一般都交错在居民区,但也有把商店开在很窄的胡同里边的,但那些店一定也大不了,是小店,或买卖文具纸张,或买卖火柴蜡烛,更多的是买卖粮食。所以有“粮食胡同”。叫这个名字的胡同好像各地都有,北京有,别处也有,还有就是“四眼井”这个胡同的名字,北京有,别处也不少。若考证起来,相信一定有意思。一条胡同里有四眼井?这比较少见,一般的情况是有一眼就足够了,除非大宅院非要坚持自己打井,如一条胡同里有十来户大户人家,而且都要各自打井,一条胡同有十来口井,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粮食胡同”一定与卖粮有关,卖粮就得有粮店,粮店的样子现在许多人都不大清楚了,一进门,首先是粮柜,粮食都在木制的粮柜里放着。玉米面,一个柜。白面,一个柜。大米,一个柜。高粱面,又一个柜。小米,当然也要一个柜。当年还供应豆类,每人每月一二斤,多不了,黑豆、小豆、梅豆或绿豆,随你喜欢买哪种。豆子又得要一个柜。柜子后边就是面袋,都码得很高,直顶到房梁。白面码白面的,玉米面码玉米面的,大米码大米的,还有挂面,也一摞一摞码在那里。起码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所有的家庭要吃饭就得去粮店买粮,家里要备有许多种面袋,放白面的,放大米的,放小米的,放玉米面的,放豆面的,大袋儿小袋儿各有各的用,也一定不能乱。我家有一个竹制的小孩儿车,当年母亲就经常推着它去买粮,一袋儿又一袋儿,买多少,哪一袋儿放什么粮哪一袋儿放什么豆子都不会出错。当时每月供应多少白面大米或粗粮都是有规定的,买白面的时候,你可以买挂面,买了挂面你就别想再买白面,就供应那么多。但你这个月没全部买完,粮店的人会给你存起来,想买的时候再买。粮店内部最特殊的景致应该是那几个从房顶吊下来的铁皮大漏斗,你把空面袋对着铁皮漏斗撑好了,负责称粮的就会把粮食从铁皮大漏斗给你倒在粮食口袋里。放粮食的木柜子到了晚上要打印子,一块大方木板,上边刻着字,要在面柜的面上一个挨着一个地打印子,这样一来,值夜的人就没法子打面柜子里粮食的念头,你要是去偷面,那面上的印子一乱,马上就会被发现。那块打印子的板子一定是要锁在一个地方,一般人拿不到手。究竟谁在保管那个印模子,不得而知。粮店还卖一种粮,就是土粮,是从粮店地上扫出来的粮食,里边也许什么都会有,白面,玉米面,小米大米什么的,这种粮食也不是一般人都能买到的,必须是熟人。土粮买回去做什么,虽然被踩来踩去,但买回去还是一个字,吃!
有一年,我们胡同的粮店忽然运来了大批的玉米,是那种整玉米粒,运来,也不进店,都码在胡同外边的路边,一条路的两边都码满了,从西门外一直码到了火车站。第二天,粮食部门的人来了,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玉米粒都直接倒在了水泥路面上,人们这才知道是要在道上晒玉米。这一晒就晒了好长时间,下雨的时候就有人出来把玉米再堆起来,天晴了再摊开,至今人们也不明白那是在做什么?那些玉米后来是不是又都给磨成面供应给了人们?
许多胡同现在都消失了,许多胡同的名字到现在只是记忆中的事。但也有有心人,在废墟样的拆迁工地上到处跑,到处拍照,到处收集胡同牌子。朋友给我看他收藏的胡同牌子,让我眼一亮的是“粮食胡同”这块牌,蓝地白字,洋铁皮搪瓷,亮闪闪的,一点儿都没有生锈,想必当年挂在胡同口该是多么的醒目,现在却只有被收藏在私人家里,这真是让人怀念,让人多少还有那么点伤感。虽然我们现在吃粮方便多了,不用排队,不用拿粮本儿,不用再找人买从粮店地上扫起来的土粮,日子像是好了,但我们的心情为什么有时却不那么舒坦?为什么我们总是还要怀念?这也许也是一种动力?
这当然也是一种动力。
(摘自《衣食亦有禅》,王祥夫著,重庆出版社2013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