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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11月29日 星期五

    还它一座森林

    (外三篇)

    郑玲(湖南株洲) 《 光明日报 》( 2013年11月29日   13 版)
    郑玲,1931年生,四川江津人。1949年参加解放军湘南支队文工团,历任文工团团员、创作员,湖南人民出版社文艺组编辑,《株厂工人报》主编。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1979年改正。后任株洲市作协主席。著有诗集《小人鱼之歌》《风暴蝴蝶》《郑玲诗选》等。诗歌《洞庭之恋》获湖南省第一届文艺创作奖。

        还它一座森林吧,森林是长臂猿的想象力!

     

        森林不是公园里优雅的小树林,森林是魅惑的世界。在那些莽藤、怪树和灌木丛中,有警告的呼哨,有纷争的血战,有垂死的呻吟,有突然迷途的危险,有吞吃或被吞吃的恐惧……

     

        但是,森林绝不是凄凉的。在白骨支离的地方有欢乐的追逐,在雀巢倾覆的近旁有小鸟的啁啾,腐朽的树桩上舒展着新生的枝条,落叶的坟墓里钻出无数瑰丽的花朵,生命的蓬勃交替,挫败不了的欢愉,构成了森林的玄秘。

     

        森林是一部天书,谁读懂了它?

     

        ——长臂猿!

     

        长臂猿读懂了森林,赢得了最丰富的想象力,于是森林和它彼此呼应。它的双臂凝聚了森林之灵,能自由伸缩,相互补充。当它用这种卓越的“通臂”把自己吊在树枝上的时候,森林就为它揭开了生活的浩瀚。

     

        那些巨人似的树木遮天蔽日,叶簇中蕴藏着高空的晕眩,长臂猿不但不怕粉身碎骨,反而庆幸找到了用武之地。它在树梢上旋风也似地转着圈子;荡个秋千,就跃过几丈宽的溪涧;越过大片树木,只需流星的一瞬。在它行动的时刻,它凌驾于繁琐之上,整个心身倾注于飞跃。那一圈围着眉眼的雪白的茸毛,是它青春的光轮,闪着灵智,发出异彩,于是韵律来了。韵律是无限的心灵的搏跳,心灵发出呼声,高亢而嘹亮,使老远的野兽都听到了它的群体的存在,不敢前来侵犯它们的领域。啊,多么伟丽的高音歌王,在森林里,它哪里不能去?何事不可及?它想办的都能办到,甚至可以在空中捉住飞鸟。

     

        但有一天,不幸的命运夺走了它的森林。

     

        森林造就了它。平地不是为它的体形创造的,对它毫无用处。它的双臂太长,动辄与地面抵触,以致走起路来不知所措,东歪西倒。它灵敏的感觉迟钝了,横溢的才华干涸了,目光呆滞,毛色暗淡,像头丧家之犬。曾经叱咤风云的翅翼般的长臂,再也飞不起来了,成了它可怕的累赘。为了能摇摇晃晃地走几步,只好把双臂举起来——沮丧地“投降”了。

     

        啊,多么可惜!

     

        还它一座森林吧,森林是长臂猿的想象力。

     

    还乡需及时

     

        十八岁,是珍珠绿的花蕾,不肯在家园的篱笆上开放,总是梦想着远方,远方意味着更美丽。十八岁,是羽毛渐丰的翅翼,不肯在庭院的老树上栖息,总是梦想着飞翔,飞翔意味着一切!

     

        谁知跨出一步即天涯,离开故乡久了,便再也没有故乡。杜宇声声唤归,你却无法归去——拼搏之时,不能归去;失败之时,不敢归去;徘徊之时,道路已迷。

     

        就这样蹉跎了许多岁月,乡愁,成了你头上的霜鬓,成了你心上的痼疾。不尽义务的思念,安慰不了倚门而望的悲哀,父母的臂弯早已是落叶萧疏的墓穴;未曾受过你帮助的弟妹,早已认不出你存在过的痕迹;被你冷落了的同伴,仅仅依稀记得那恍若隔世的友谊。纵使那座悬崖,还在你耳际嘹亮着口哨,可是为了你最后的失约,已不胜悲咽,随着天末的凉风永远地消逝了。如今,故乡只是你忽略中荒废的园子,只是你月光下冰人的旅思,只是你的梦魂偶尔听到的唢呐的凄切!

     

        在昨天与今天之间漂泊,你背负着传统和现代的双重压力,你挣扎着盛开了花蕾,不能说你丝毫没有成就自己。可是,大都市的天空被高楼大厦所局限了,想追逐天的风云,又为你的羽翼所不及。有时,总想寻找一点古老的享受,让灵魂得到些许的喘息,而大都市的灯光如钻石森林,你怎能找回那冬雪沉醉的夜晚,怎能再投一块榛木,去燃旺炉中的火焰?

     

        谁为什么失落,只有自己明白,你的失落只因为“等待”——你老在等待衣锦还乡的日子,等待旧小说里那大团圆的欢喜,可你是个不能永生的凡人,怎能执着于最完满的胜利?还不如多交付一些点滴温情,像夜来无声的春雨。

     

        还乡何必衣锦,还乡只需及时。

     

    昨天很近

     

        微雨潇潇,棠梨开了,棠梨的花叫鬼客,开在坟墓周遭,沐浴着清明的泪。

     

        你消失在迷雾里,却永生在我梦里,昨天很远又很近,我仍然梦得见你的青春,却不知道最后你是否有一座坟。据说你死于离人逐客的狼荒,泪水曾经淹没过我的长夜;如今,我已无泪可流,只好把酒酹向空濛,请你出现,来享受我的祭奠!是鬼,我也要握你的手,牵你的衣!

     

        时间早已教我节哀,可是,即使是一场飘渺的契阔,也不知有多少离情别绪,何况是20年杳茫的死别。也许在思念最惨烈的时刻应当求助于忘却,最喜欢含糊的人类无权记住历史。可惜生活是水墨画,不能涂抹,任你怎样重画,也看得出痕迹。

     

        哲人说:死是苦难和奋斗后的最高奖赏,为死悲哀是愚妄的。我虽然永远也登不上哲理的高峰,但从山麓也能看见,死是人生的终点站,应该平静而去。我所痛楚的是你那时正年轻,你明白了天职却未及完成天职。如果你是完成了生命的劳役和责任而死,我会祝你进入平静的休栖地。可是那时你正年轻,一心希望将自己的热血榴花似地开遍祖国的原野。

     

        这就是我的痛楚了,我的痛楚不仅仅为了你。

     

    瞬间的凝定

     

        我真想要回那张照片,但不知被收藏在哪一层乌云里。

     

        那些年,挑矽砂的担子太沉重,夜色上来以后才能收工,因为蛇神是黑夜的女儿,不能在阳光下休息。

     

        有一天傍晚,乌云汹涌,在回蛇窟的路上大雨滂沱,每一根头发都成了水柱。我们脱下罩衣蒙在头上,只剩一双眼眸,饥寒交迫,阒无声息,一队影子在疲惫地蠕动。

     

        霍然间,一道闪电刷下,朝我们的胸前射击;一声惊雷爆炸,犹如天崩地裂,峡谷两岸都为之颤栗了。我们有的蹲下,有的倒下,都以为遭了雷殛……幸而押送者吹起了警戒的哨子,那比大雷雨更可怖的哨子,吓得我们跳了起来,才明白谁也没有死。

     

        为什么竟然没有死?也许是雷神看见了这奇怪的行列,不知道这群纯洁如雪梅的女子,怎么竟变成了三K党似的,于是闪了一下光,拍了一张照,让这历史的瞬间很好玩地凝定下来,历史是从来不痛苦的。

     

        我真想要回这张照片,但是,不知被收藏在哪一层乌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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