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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11月29日 星期五

    致鱼山

    (非虚构)

    叶 梅 《 光明日报 》( 2013年11月29日   14 版)
    黄河岸边(国画) 季学今

        父亲终于回到了鱼山,带着他始终的眷念。那以后,我们便常常回到老家看望,鲁西平原上的麦苗青悠悠的,它们年年岁岁就这么随风而长、抽穗、饱满,还有玉米、高粱、黄豆、黑豆,还有苦地丁、马齿苋、蒲公英、节节草,它们与一代代鱼山人相守在大地上。

     

     

        那年的冬天很冷,白雪覆盖的平原大地悠远舒展,我和妹妹在冰雪中辗转千里,向着山东东阿而行。在南方温润的山水里长大,第一次感到北风的凛冽,但我们心里却热呼呼的,因为是回东阿,回鱼山村去,从小就听父亲说,那是咱的老家。

     

        我们的父亲平素严峻而不苟言笑,唯有提到他的家乡,脸上的表情才会立刻活泛起来,他会说到阿胶,说到鱼山村的黑枣树,黄河的大鲤鱼,父亲的描述是一幅幅让人向往的图画,成为我们儿时的骄傲。少年的伙伴会问,鱼山在哪里?

     

        鱼山在东阿,东阿置邑,始见《春秋》,东依泰山,南临黄河。黄河绕着鱼山盘旋东流而去,当年的东阿王,一代风流才子曹植安睡于斯,他的诗情浸染着山脉土壤,使黄河在此缠绵,鸟儿盘旋呢喃,因此老家又有喜鹊之乡的美称。

     

        相比天下无数名山大川,鱼山只能算一座小山,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有多少风流尽在此山。一代英主汉武帝曾站在鱼山之上,慨然吟唱《瓠子歌》:“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巨野溢,鱼弗郁兮柏冬日……”

     

        鱼山古来又叫吾山,汉元光三年,黄河在这一带决口,东南注巨野,入淮泗,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汉武帝先是发动十万人堵决未成。后又再次东巡亲临鱼山,沉白马玉璧于河,祭祀河流然后命文武百官及随从都去负薪背柴,塞河堵决。太史令司马迁随侍武帝,也亲身体验了负薪塞河的劳苦,文武百官和数万民工在武帝的亲临督责下奋勇争先,最终堵塞了为害多年的决口。司马迁将此记入了《河渠书》载入《史记》。

     

        古往今来,父亲的鱼山有说不完的故事。但在很多年里,父亲仅回过两次家乡。他从1947年南下去到湖北,因为种种原因,直到1957年才回了一次鱼山,第二次更是在三十年之后。

     

        父亲的乡愁刻在他的额头上,穿梭在他与鱼山的一封封家书里。每逢中秋、春节,他会独自一旁,狠狠地抽烟,直到自己在烟雾中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他虽一语不发,但我们都知道他是在思念故土,这多少次地激起我们对鱼山的向往,去往东阿,去往鱼山,成为我们儿时的梦。

     

     

        1981年春节,我和妹妹提出要回老家,父亲仍然无法分身,但他对我们的提议兴奋又担心,从湖北恩施经武汉、泰安到东阿,再回鱼山,漫长的路程啊,父亲热切地帮我们设计了好几条路线。

     

        一路辗转,除夕前的黄昏,我们坐着泰安的班车终于摇晃着进了东阿县城。

     

        夜色似乎就在那一瞬间降临,看不清这座老家县城大的模样,一片银白的世界里,只隐约见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房顶上小小的烟囱升起缕缕白烟,一个个窗口射出黄色的灯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不同于南方湿润、带着煤烟和柴火味道的空气陌生而又亲切。我想,那些灯光下就有我的亲人,他们与我不再是远隔千里,我们近在咫尺,或许我的一声呼唤,他们就会从那些温暖的窗门里探出头来,用父亲的口音询问:那是广兰吗?

     

        房广兰是我的原名,是出生时,父亲依照鱼山村房氏的排行给取的名字。当晚住在县城车站对面一家旅社,睡梦中果然听得有人叫:广兰!广兰!惊醒过来冲到窗前,天刚蒙蒙亮,楼下的街面上哜哜嘈嘈的,车站已人来人往,一溜小摊炸油条卖煎饼,香味随风飘来。那时候没有手机、网络,只有长途电话和电报,我们临行前给二叔六叔和大哥广民拍了电报,只说了大概日子,他们一家家旅社寻过来,不断地呼唤。

     

        “广兰,广兰!”一声声一声声,我说“哎,哎,哎!”

     

        一个男子手里捧着一堆油条,出现在楼梯口,一边张望一边呼唤,我一边答应一边迎上去,只见他酷似父亲的国字脸,端正的鼻梁,一双山东人细长的眼睛,戴着个塌了帽檐褪了颜色的蓝帽子,瘦瘦的,衣服在身上晃荡。大哥——!我们只从照片上见过他,父亲离开鱼山南下时,他才一岁多,他在鱼山长大,种地养家,娶妻生子,这一切,离我们很遥远,但我们血脉相连,又是这样的近,他是父亲的儿子,我们是父亲的女儿,我们都是鱼山那根古老的根系上结出的果。广民,我们的哥哥,我们相互打量,他欲笑却含着眼泪说,妹妹啊?我们说,大哥!

     

        大哥伸出手,说,“妹妹啊,你们快吃果子,趁热。”我一眼看见他的手,冻裂的口子红红的冒着血丝,我一把想拉住大哥的手。大哥说,妹妹呀,咱家走。

     

     

        从那以后,我们常家走。

     

        渐渐的,我看清了东阿的模样。第一次来到鱼山时所见的冰雪覆盖,此后揭去了面纱,原来黄河如金,夕阳下粼粼闪光,千百年来,这条桀骜不驯的巨龙,它的血性它的刚烈它的澎湃滋养了万里荒原世代生灵,而多半时候,它沉着祥和,呈一种大智慧,大气象。

     

        鱼山百年河堤之下,是房家老宅,大哥的家。我从老宅漫步爬上河堤,旷野寂静,但有风声河水声传递着千年物语,那造字的仓颉、盖世的项羽、风华绝伦的奇才曹子建全都最终归于东阿,是天地的吸引,还是风土的眷恋,历史的偶然?抑或只有这片土地的深厚才容得下如此的英雄豪杰,如此的千年雄风?

     

        我问风,风拂过我发烧的脸庞,像是慨叹;我问河,甚至赤足趟进河水里,它们细小地绕过我的脚踝,不加逗留,不加理论。事实上,齐鲁大地自古以来便是大雄大儒荟萃之地,它吸纳着黄河从青藏高原一路携带而来的百般滋养,那是连接天际的雪山之水,红土地黄土地青土地万种灵物之气,浩浩荡荡,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成就了无数仁人志士,留下了他们的精魂。沿黄的东阿,莫不如是啊!

     

        经过了一场严肃的家庭会议,房家老宅正式确定由大哥继承。威望很高的二叔原本也住在老宅,我父亲未能回来侍候他们的父母,连给二位老人送终也都是二叔一手操持,但在家族商讨老宅的最后主人时,二叔六叔,还有打小闯关东从吉林赶回来的四叔五叔,都一致认为应该给长房,既然他大爷——指我父亲,不能回来,那就交给长孙房广民。他们按照传统的做法写下了一张合约,当着中人的面,郑重地各自按下了鲜红的手印,界有多宽,房有几间,写得清楚明白。

     

        老宅其实不大,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还有一马棚,大哥养了一匹马,赤黄相间,孔武有力,大哥用它拉石头。后来我们才知道,大哥拉的石头采自鱼山,那些年,刚刚松开束缚的农民开始跃跃欲试发财致富,得弄点钱儿啊——大哥说。他的二小子沉默寡言,一身好气力,每天早起先是呱叽呱叽从院子的一口深井里打上水来,自己喝也给马饮,然后大铡刀咔嚓咔嚓铡出一堆新鲜草料,马吃过草便拉出一辆架子车,上了鱼山。石头卖给修房的庄户或是城里人,每立方挣两块钱的力资。

     

        再后来,大哥和乡亲都意识到鱼山的石头一块也不能再动了。那山的东侧经过多年开采已成一面绝壁,再挖就要破了风水——事后若干年,他们一次次后悔,鱼山怎么能挖呢?大哥那时卖了他的马,眼神里久久不舍。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湖北,一个去了东阿县城,接他去,但他只是转一转便又回了鱼山。他仍然瘦长的个子,在麦地里逡巡,不时到父亲的坟前看一看,用铁锨加上几锨黄土,用力拍紧。麦田里的大哥,守候着安睡的父亲。

     

        父亲终于回到了鱼山,带着他始终的眷念。1994年父亲驾鹤西去,大哥赶到南方,商量之后决定将父亲的魂魄接回东阿,让他安歇于黄河岸边、鱼山脚下。那以后,我们便常常回到老家看望,鲁西平原上的麦苗青悠悠的,它们年年岁岁就这么随风而长、抽穗、饱满,还有玉米、高粱、黄豆、黑豆,还有苦地丁、马齿苋、蒲公英、节节草,它们与一代代鱼山人相守在大地上。

     

     

        我们在村里串门,阳光明媚的日子,二叔拿出一本鱼山房家的族谱让我们看。这才得知,房氏得姓于约公元前2300年前,所修家谱已有五版,最早见于光绪年间,“房氏,古夏津人。于戊午年(1258年)迁居于东阿县之鱼山。”此后1946年修谱记载:“迄今四十余年,人丁繁衍,户口增益,理应重修。”监修、续修、缮写等人员中,竟有父亲房翼贵的名字:“监修:翼贵字佐臣……”,我惊讶地知道父亲除了姓名还有字,过去似乎只有那些文雅之士才会有名号,父亲出身于贫寒之家,且兄弟姐妹众多,他的“字”是自己取的还是他的父亲授予的呢?不得而知。

     

        但可以想象的是,1946年抗战刚结束不久,打日本的长枪还扛在肩上即动手修志,这事在全村老少心目中一定非常重大,“国有史,地有志,家则有谱”,他们将国事家事天下事连在了一起。“国有史,则可以史为鉴。家有谱,且常续不辍,则可以使族人世系不紊,长次辈分有序,宗络承继相属分明,族间贤能者之功德,业绩昭彰不泯,不以世代久远而忘记。”此前,抗战最为艰苦的1942年至1943年,东阿一带连续三年天灾不断,“大旱,蝗虫成灾,麦枯,秋苗薄收,民变产度荒。外出逃荒者,冻饿而死甚多。”全县百姓一边为生存而奋斗,“县组织捕蝗指挥部和捕蝗队,按捕蝗斤数发奖”,一边还要对付日伪军的疯狂扫荡,同时还要保护土地,减租减息……接着还要修谱!他们要做的事可真多啊。

     

        但幸亏有了这些谱和志,我们在莺歌燕舞的今天,才得以清晰地回望过去。1949年8月,残留的日伪据点被拔除,东阿全境收复。接下来,刘邓大军渡黄南进,县境乡民扒门板、捐木料,全县自1946年以来,投入支前民工16万人次,担架3万架次及大批畜力车、手推车,东阿及鱼山的乡亲随军转战平汉路沿线、鲁西南、徐州等地,将国与家融进了一针一线、一步一个脚印。鱼山——东阿——山东,当年有多少乡亲推着小车,男女老少,寒天冻地,送走月亮,迎来太阳啊。

     

        灾难之中的乡亲,战争之中的乡亲,忘我牺牲的乡亲,你们那时是怎样的情怀?

     

        一次次叩问,我们只能遥遥的感知:善恶分明,源远流长,家国恋,生死情,全在东阿人的血脉里,全在鱼山人的记忆中。二叔说到族谱上的家训:“富而不骄,贵而不舒。能明驯德,以亲九族。”这让人想起孔夫子“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发源于齐鲁之地的儒家学说,果然渗透在鱼山的家园里。

     

     

        鱼山有了曹子建,更添了许多的话题,爱说曹子建在鱼山读书、赋诗,度过他一生中最为旷达的时光;爱说他“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的抱负,年近四十被封为东阿王之后,移山移水移衙门,向明帝上《乞田表》,获得准许垦田万亩,植桑养蚕,炼阿胶织阿缟,“东阿有井,大如轮,深六七丈,岁常煮胶,以贡天府者。”

     

        还爱说曹子建创造的“鱼山梵呗”。

     

        我父亲生活的年代波澜起伏,他没有多少闲空,也不是一个风雅的人,但他却有过一只竹箫,高挂在墙上,甚至有一条鲜黄的丝绦系在箫头,醒目地垂下来。偶尔的,父亲会取下那只箫,小心地吹着,好像一用劲,就会吹破了似的。我们都还很小,听不出他吹的是什么,只是好奇得很,但听他吹得满地凉月,一汪清水,便又觉得吹箫的这个人不像是父亲。

     

        事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父亲的箫,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听惯了“鱼山梵呗”的吹奏,情不自禁也想仿效之。他一双拿枪握锄的手,将一腔默默的心思传给了我们。

     

        或者,他原本还想告诉我们,梵呗是一种带词的佛教音乐,赞叹诸佛菩萨的三宝功德,为清净、离欲、感恩、歌咏的表达。最初随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时,少为人传唱。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亲自撰文制音,大量采用了中原本土尤其是东阿一带的民间小调,音词结合,朗朗上口,竟使佛经在唱诵时声文并茂,得以迅速流传,唐朝年间便传至日本、韩国及东南亚,被人们命名为“鱼山声明”或“鱼山”。后人有《东阿王赞》曰:“七步诗八斗雄,和平妙音世界同,梵呗源真宗。”

     

        古时的人们,便期待一曲曲妙音,能穿越时空,在不同族群之间搭起温馨的彩虹。我眺望于见证这一切的黄河,问自己,今天的我们该做些什么呢?近些年来,我一次次回到东阿,回到鱼山,触摸到这片土地的温度,它们传递着祖先留下的嘱托。东阿人,在勤奋前行,添加着新的美妙之声。

     

        鱼山种种。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鱼山与那些美妙的人以及文章、声音已融为一体。于是,鱼山不仅仅是一座相守于黄河的山,更是耸立在无数人心中的山。

     

        生活在鱼山的世世代代,爱着鱼山,即使离家的人儿,也无论走得再远,隔了几代,自然会有血脉相连,时常会心向往之,“揽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曹植《洛神赋》)。对于我来说,也正是如此呵。

     

        叶梅 女,土家族。出生于湖北巴东,籍贯山东东阿。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民族文学》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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