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初,我的个人画展在巴黎嘎利斯特21画廊开展,这家画廊位于马赫贵族艺术区,在巴黎艺术圈里的分量特别重。开幕当天,法兰西艺术科学文学院最高评审委员会委员帮·布克先生亲自观看画展并给予极高的评价。后来,正是经由他和其他几位法兰西艺术科学文学院院士的极力推荐,经过了一个漫长而严肃的评审程序——据说,每位候选提名人的材料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几百位彼此不见面的法籍院士中传递评审——2000年3月,我接到了法兰西艺术科学文学院院长、总评审委员、总秘书长联合签发的邀请书,邀请我出席当年5月在巴黎举行的第85届法兰西大十字骑士勋章颁奖授勋仪式。
中国驻法国大使馆的公使衔文化参赞侯湘华女士说,因为中国自己的艺术家获奖授勋,她才有幸第一次出席法兰西艺术科学文学院大十字骑士勋章的颁奖典礼。场面隆重、庄严自然不在话下。颁奖嘉宾的祝词虽然非常简短,只有两句话,却足以让我感动一生:“请把我们的掌声给中国,因为她培育了杰出的艺术家;请把掌声给史忠贵,因为他的艺术令我们真正感动。”长时间的掌声里,你能感到他们十分真诚,此时此刻我真的为我、更为我亲爱的祖国,受到西方最高艺术权威机构的认可与尊重而泪流不止!
当晚,一位上世纪50年代由柬埔寨到法国打拼的老华侨,专门在凯旋门旁自己开的酒店为我举办庆祝酒会。席间,他不停地说:“史先生光荣啊!谢谢你为华人争了光。你可能不知道获得诺贝尔奖的居里夫妇、史怀哲先生、法国的雷恩先生都接受过大十字骑士勋章授勋的哟!光荣啊!我们华人在这里长期被看不起,今天我们也有大艺术家让他们尊敬了,了不起呀……”听到这些,作为中国人你能不流泪吗?
这里介绍一下法兰西艺术科学文学院和法兰西艺术大十字骑士勋章。根据1900年法兰西共和国法律,1915年法国正式将原有各自分立的科学、文学、艺术三院整合为一体,由法兰西学院隆重加冕成立法兰西艺术科学文学院。法兰西艺术大十字骑士勋章和法兰西艺术科学文学院名誉院士,不是两项殊荣,而是一项大奖,即法兰西艺术大十字骑士勋章,再自然加上这个大奖的附件:即法兰西艺术科学文学院名誉院士。因为根据该院颁奖条例:“年度大十字骑士勋章(金奖)获得者还会被推举为本领域学科事业的推动者,即名誉院士的称号”。法兰西艺术科学文学院颁发的十字骑士勋章又分艺术、科学、文学三种。科学类骑士勋章每届都颁布;艺术、文学类骑士勋章则是每逢单数那届才颁布。在法国,这是一项非常权威的精神性荣誉,会获得人们由衷的敬意,但没有任何物质方面的实惠,更没有任何特权。
当然,法国人授予艺术大十字骑士勋章,不会无缘无故。有评论家评论我的作品是“西方的容颜,中国的精神”。巴黎市长贝特朗·德罗勒埃曾写信给我,说:“你在继续一个伟大传统文明的同时没有放弃对艺术现代化的追求”。法国评委也告诉我:“你在艺术上不断挑战自我的卓越和艺术精神的真醇,是我们选择你的原因之一”。
那么,原因之二、之三呢?
我早年以墨梅见长,算是我的第一代作品。时任日本国副首相的河野洋平先生对我的墨梅作品《国魂》大为赞赏,1995年日本东京银座画廊还特别为我举办过个人画展。墨梅系列作品被认可后,我有过短暂的犹豫:是固步自封马放南山呢,还是从零开始继续前进?确实有些难作决断。坐享其成,可以轻松地得到名气的红利,生活无忧;另辟蹊径探索新的表现形式,风险很大,很可能鸡飞蛋打。我选择了后者,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我在花鸟画、动物画方面又有了新的突破,大家也很认可。这算是我的第二代作品。
我带去巴黎的则主要是我的第三代作品。这代作品是如何突破的,以及我个人精神、灵魂、艺术的涅槃,是一个艺术家如何追寻卓越艺术的艰苦历程。
上世纪90年代初,我的一位朋友(他是国内非常少有的敢于在80年代就辞去公职专心画画的画家,在同行之中论艺术造诣算是高手了)在一次交谈中,非常苦恼地向我述说:为了寻求绘画的新突破,他决定去西藏寻找新的创作灵感。为了能直接体验视觉与情感的冲击,他选择了徒步和乘长途汽车的方式,从成都出发沿川藏线一直走到中国与尼泊尔的交界处。经过两个月时间的写生、体验后,带着上千幅草图回到成都,可在自己的画室里反而不知该如何下笔了……当时我听了这位朋友的这番感叹以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实际上已经徘徊在大师的门口了。
一年之后,为了寻求艺术上的再突破,我也只身进了西藏,到了那块神秘的土地上。我也很快就有了异样的感觉,这可能首先得益于我对古典文学和哲学思考的热爱,以及我祖母的宗教情感的传承。当我走在雪线之下抬望眼,笼罩于白山黑水间神秘的氛围,似乎总是映射着灵魂的静谧和理性的怆然。
当时我写下这样的笔记:
山峦,一道道弧线就像隆起的脊梁挺拔而巍然;
红土和寺庙,色调趋暖但也够凝重,恰似旷古未闻的沉吟;
夕阳西下,天边那一抹如血的、遥遥注目的残阳令我十分震撼,我看到的分明是芸芸众生在虔诚地渴望涅槃;
沼泽、裸露的岩石虽然有些低调,但它们的沉稳与持重让我看到了高原的本色。它们与白山、黑水、牦牛、枯枝若即若离,祥和依恋的宁静,撩起我思绪万千。
永无穷尽的转经,永无停歇的叩首,永远飘飞的经幡……
不知是精诚所至还是灵魂的涅槃,当我静静地躺在藏北高原广袤的草地上,两眼直瞪瞪地望着神秘莫测的天穹时,突然热血灌顶,眼前一亮,猛然间好像有一股清泉注入了我干涸的心田。此时,一群藏族小孩对我傻傻地微笑。我给他们钱他们摇头,给他们糖块儿他们反而由衷地喜欢。我突然意识到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是有福的:他们用不着担心房价飞涨,用不着关注股票行情,也无须了解物质的基本构成单位是夸克。但他们真的很快活,灿烂的笑容就像天颜。
久久地凝视着他们,我的灵魂突然一下就开窍了,将目光移向很远很远的山峦,顿时就有了惊奇的发现:看似平原,其实这才是真正的高山,貌似高山的或许只是峡谷里的山峦。
大海平静是因为它有纳百川于胸怀的气度。高原无言是因为它有群山垫底,自己就是地球之巅。
很多时候,自然与人类社会规律,实际上都服从于一个真理:高原的神秘在于它最能破译人与天地、精神与自然的某种关联;同时演绎出自然之力的博大深沉与人类的渺小,这是两者无奈间的契合;只有亲近高原,才能深刻领略环境恶劣与生命悲壮纠葛的苦恋和灵魂涅槃的璀璨。
这里的人们,其灵魂似乎早有某种预感,他们不断地叩首,其实就是在用自己的灵与肉虔诚地守望,为迷失的人类固守精神家园!他们对天地的感恩,精诚可见;他们好像没有多少文化,但却让文化人自惭;他们的生活谈不上条件,但脸上露出的满足却告诉我幸福原本就非常简单,正如我当时在笔记中写下的:
最后的死亡与最初的诞生一样都是温馨的时光;
最后的晚霞与最初的朝阳一样都是太阳的辉煌;
成败得失只是生活的节律,生老病死仅仅是生命的乐章;
只要能够坦然地面对这过程的一切,其实就是地久天长。
大彻大悟后的清醒,使这里的人们即使挣扎在贫困线上,其精神也依然清澈亮丽,充满光芒!
不参破这层玄机,哪能获得与天地独往来的大气与真知灼见?
我的绘画创作也很快就突破了三层境界:
第一层:看山是山。此时的山只是现实的山,我画出的是现实的山,因为我与山还没有情感的交流。
第二层:看山不是山。这时的山,是与我有了情感交流后的山,它因我投入情感色彩因素而产生某种夸张、变形,我画出了以形传神的绘画。
第三层:看山还是山。此时的山,已经被我参悟到了本质,是既得生命又有灵魂的山,它的灵性的魅力可与天地共往来,长留天地间,我画出了突出意境的抽象绘画。
这种回归自性的顿悟,开启了我看山就是山,内求自然的绘“化”之路……这一道坎一经迈过,我的绘画作品里大量的弧线构图出来了;亮丽纯净的血红色、晶莹剔透的宝石蓝、凝重素朴的生褐色,以及黑白明快的水墨运用也就自然水到渠成了。有了境界的升华,同样的山水中,我就看出了别样的结构,找到了不一样的表现方法——通向巴黎嘎利斯特21画廊的大门,就在没有任何权威推荐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打开了。
艺术探索之路就如同高原上永远不落的天唱,要参破它只靠努力是远远不够的,重要的是精神、灵魂的升华。
作者简介
史忠贵,四川成都人。20世纪70年代开始军旅画家生涯,从事油画兼中国画创作。80年代师从四川美术学院毕晋吉、何方华教授,同时向知名国画家邓奂彰系统研修中国画艺术。90年代任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个人画展从东南亚走向日本,由中国走向世界。13次在欧洲、其中5次在法国举办个展。2010年在美国举办个展。2000年被授予法国艺术科学文学院通信院士称号和第85届法兰西艺术大十字骑士勋章,这是该院1915年成立后第一次向中国籍学者授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