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露,作为一个小镇的名字,依然标记在藏北草原的版图上。可是谷露兵站却已从现实生活中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那个年代,平息西藏叛乱,在某个飘着雪花的清晨,这片荒原上猛乍乍地临时撑起了三顶军用帐篷接待进藏出藏的部队。过往的部队走过之后,帐篷静悄悄的显得很孤独,偶尔一声野狼的叫声把春天推得更远。早早晚晚都有隆隆压地的军车从兵站驶过,兵们渴了就停车喝口水,饿了便进站吃顿饭,然后又精神抖擞地登车前行。大家都称它为中午站,意思是说只管吃饭不管住宿。三个月后,叛乱平息,兵站也撤销了。来有影,去无踪。
谷露兵站是个拇指站,只有三个兵。站长带着两个炊事兵,跑前跑后忙得脚跟打后脑勺,就是为了给过往战友做好一顿饭。三个兵都是挑选来的一专多能的精兵,就说站长吧,他是汽车学校毕业的,开车修车的好把式。两个兵一个当过卫生员,另一个会干木工活。
“给一个连队做饭和招待一个兵吃饭,对我们兵站来说同样重要。一句话,我们要保证战友吃好吃饱!”这是在召开全站军人大会时站长说的。
那年寒冬里就有一次是一个汽车兵要他们接待,只是这个战友没有来到兵站,而是在十多里外的冈底斯山下。他驾车奔往拉萨的路上,车子突然抛锚,一时半晌修不好,只得留下守车。这种情况当时在青藏公路上非常普遍,我们国家刚会制造汽车,数量很有限,部队装备的全是二战时淘汰下来的破旧汽车,动不动就坏。有句顺口溜叫做:“兰州到拉萨,一路扔的大依发。”依发牌汽车是从民主德国进口的旧柴油车。“他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咽一口东西了,饿极渴极。我们把身上带的仅有的一点干粮留给他,可那也顶不了一顿饭呀!”捎来口信的战友很焦急地这样说。
站长没有犹豫,立马就和两个炊事兵做好饭菜,让其中那个懂点医道的炊事兵上路送饭。站长想得很周到,抛锚的汽车兵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这个身兼二职的炊事兵就派上用场了。至于这个炊事兵左肩挎着保温桶右肩挂着出诊包,如何顶着寒风、克服高原缺氧,怎样在山路上跋涉,终于把饭菜送到战友手中,战友又是如何的千恩万谢,这些场景我统统省略,不提了,就说说他送罢饭就马不停蹄地返回兵站的事吧——站上人手少,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忙乎哩!他仍然步行,此刻正是中午,藏北草原依旧空落落地荒凉,忙碌的,依旧是没完没了刮着的白毛旋风。
兵穿过一片积雪的冰凹地,来到八塔前,猛地发见路边的草滩上有一位藏族妇女坐在一群羊中间,正在苦苦挣扎,脸上的肉都抽得起皱了。凭职业的经验和敏感,他断定这是个病人,便上前询问。那藏妇半躺半坐着,身下铺着一件羊皮袄,双手按揉着腹部,不时地说着什么。兵不懂藏语,一句也听不懂。但他马上看出来了这位妇女要生小孩了。不是吗,羊皮袄的茸茸细毛上已经染上了点点血迹。兵有点慌乱,帮不帮忙?怎么帮呢?就在他进退两难时,那妇人倒是主动示意了,向兵招招手。他理解那是让他坐下,他顺从了,坐在羊皮袄之外的草地上。妇人便将头半枕在兵的膝盖上,稍稍安静了下来。原来藏家人有风俗,女人生小孩时要靠在男人身上,这样心里踏实,也会少受些罪。这会儿,经过一阵忙乱挣扎的妇人,也许恍惚中觉得自己回到了家中,靠在了丈夫那温馨坚实的身上,心里踏实了。很快,就听到婴儿一声响亮的啼哭,小生命诞生了!妇人满脸的汗珠,却也掩盖不了轻松的微笑。正当她准备用羊皮袄包裹婴儿时,兵忙制止住,而后脱下自己的棉大衣,把孩子包好。接下来,妇人就要剪脐带了,这些都得她自己完成,藏家女人世代都是自己给自己接生。只见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但是还没等她下手,又被兵制止住了。他是兼职卫生员,药包里常备有喷灯,消毒、取暖,兼而用之。这时他点起喷灯,将剪刀放在火苗上消毒……那蓝色的灯焰,将严冬的草滩照得融融的暖!
后来,炊事兵一直等到妇人的亲人赶来,才放心地离开,重新踏上了回兵站的路。他脚步轻松,走得很快,满脸挂笑。因为他又一次双手捧着一个军人的爱心,煨热了这世界的清冷。
今天我在这里追记40多年前的这个故事,是想让自己在这个人心冷暖不匀的季节变纯洁一些,干净一些。我不会忘记八塔下那盏喷灯的灯焰,那是藏北军人一生的荣耀。那个婴儿如今也该有40多岁了吧,早该生儿育女了。那位阿妈若还健在也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让我心有不安的是,那个炊事兵,我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谷露兵站其他两个兵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俩的故事也蛮多且很感人,我暂时省略,余后再写。这篇短文如果能让这三个兵中的哪怕一个人看到,我想就是我意外的收获!
(作者为军旅作家、总后文学创作室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