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一名中国人翻阅一本世界历史或全球通史,他阅读的第一个动力往往是想知道“这书是怎么写中国的?是褒还是贬?是赞颂中国的伟大,还是腐朽的西方中心论的老调重弹”?他们像极了《参考消息》的忠实读者,每次翻开总要先看头版和最后一版“中国大地”。人总是有好奇心的,总想通过其他人的视角反观自己。但是,这种关注已然超出了好奇心的范畴。无论一本世界史如何描写中国,都可能会撩动起中国读者那骄傲的自卑。因此,面对一本内容庞大,并不以解决具体问题为宗旨的世界史著作,最好的态度是首先破除中西方中心论的“我执”,心存博览万国历史以求知的兴趣,同时发挥中国古人读史以求识的用心。
算上中国人自己写的教科书,如今可以找得到的世界历史的书籍已为数不少,像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等在国内已风靡多年,影响也非常大。全球史处理的是人类所有文明及其交流的全部历史,无论怎么写篇幅都有限,其内容必定化繁为简,因此这类书读上几本也就足够了。在我看来,世界史的通俗读物只要满足这几点要求就可以一读:一是作者有独到观点而非四平八稳;二是不以任何意识形态避讳史实,只要该史实是信史且足够重要;三是叙事简洁清晰不枝蔓冗长。《历史研究》《全球通史》都是不错的书,麦克尼尔这本《世界史》亦是如此。
《世界史》是作者的另一本书《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的简写本,最初出版于1967年,目的是为一些大学提供可靠的教材。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从史前到21世纪全球文明的互动”。这一副标题加上原著题目里“西方的兴起”这两个短语已经足够说明作者的观点了。他最基本的写作动机就是把人类历史上曾出现的各个文明描述为从最初就有着或多或少交流的“共同体”。人类的这一“共同体”的历史仿佛一个此起彼伏的大海,在某一个历史时期总有一个或几个快速发展的文明,但它们并不构成“中心”而是“引领者”,“人类共同体”主要的特征是文明之间的沟通和相互影响。本书章节的题目也多有“文明的扩散”“文明的传播”“征服的影响”之类。作者在第29章中写道:“斯宾格勒和汤因比这两个最具影响力的学者将其他文明与其自己的文明同等看待,将欧洲、中国或其他所有地区的人类经历武断地置于中心,并且忽视和蔑视除此之外地区的历史观点已经失去了根基。”由此便可看出作者明确的态度。如果打个比方,汤因比所构建的“文明的挑战与反应”模式,特别像著名的电脑游戏《帝国时代》,在这个同样以“世界史”为题材的策略游戏中,不同的文明拥有完全独立的特征,每个文明之间是无法相互影响,只能相互竞争的,其目的就是让他们彼此“挑战”并决出胜者。而本书所讨论的相互影响的模式显然更复杂。作者当然不是空洞地谈论这一观点,而是从人类文明的源头就开始举证,例如研讨了战车技术从两河向东传播,甚至几百年后抵达商朝中国的可能性(第三章)等。在《历史研究》中,汤因比曾对中国的大一统赞誉有加,甚至认为是人类未来实现天下大同的可能之路。但按照本书的逻辑,这一人类的“大同”不是发生在未来,而是自远古就已经迈入了。
在今天,无论是“西方中心主义”或“后殖民”,都成为很多年轻读者厌倦了的陈词滥调,那么《世界史》倒是有意无意避免了这些各派的“政治正确”。书中把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古文明描述成已经逝去辉煌的陈迹,对其曾占据人类文明共同体“领军者”时的历史不吝赞美;同时,对1500年以来西方支配地位的确立并不谦虚,同样赞扬了西方文明在这五百年中为引领人类前行而作出的功绩。在作者看来,西方的兴起并非“历史的终结”,在历史的长河中这只是波峰波谷的正常变幻。无论哪个是领军者,都是人类这一“共同体”值得骄傲之事。
一个观点的有趣之处也往往是问题所在,《世界史》的问题在于仍然没能找出不同文明在不同阶段能够沟通的深刻原因或动机,其建构“人类共同体”的宏大理想越往上古追溯,其问题也越多。而处理如此庞大的历史材料,又要避免“历史发展规律”宿命论,作者的洞察力不免也会打折扣。也许这种担心在他《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是多余的,否则,一个“史前到21世纪的互动”就会显得只是基于考古的想象,“人类共同体”的梦想也终归只是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