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立群现在很有名,是“我喜爱的十大健康卫士”中,排在第一的那个人。
他的知名度,由超声波诊断超级精准而起。在北京儿童医院,他不光被患者家属追逐膜拜,也是很多临床和急诊医生的“主心骨”;
他上班下班的界限十分模糊。由于一直“蜗居”在医院附近,是真正能随叫随到的医生。
他身上的白大褂的口袋是缝死的,让送红包的人没法下手……
这样的新闻人物,根本无法对接我对他40多年前的印象。
他是在中关村一带长大的,小时候是常常在我家出没的我哥哥的同学,但在那帮见面就鸡飞狗跳的男孩儿中,他是一个安静、老实的特例。
他们都是69届那批小学没毕业就赶上文革,读书少、离家早的倒霉蛋。1969年初秋,16岁的他们雄赳赳地背着行李,在人大附中附近的绿荫下登上军用的大卡车,由北京站奔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我在送行的人群当中,见证了大杨树下的豪情万丈和亲人们揪心的眼泪。
我决定采访他。他的手机一次接通。听我自我介绍一番,他说下周面谈。
“这么痛快,谁的电话你都接?”知道他“被树了典型”后更加身不由己,我忍不住问。
“接。有些电话是患儿家长打的,不接误事。我也不知电话号码是怎样到别人手里的。”像那个老实本分的家伙。
几天后我站在北京儿童医院门诊楼门前的滚滚人潮中等他的电话,这是塔尖上的三级甲等儿科医院,日接诊量高达八千到一万人,其中60%来自外地省市。马上就有发现,这里没有笑容。大人孩子,无论站着、卧着、抱着的被抱的、坐轮椅和推轮椅的,包括垫着小褥子在地上躺着的小婴儿,一律忧心忡忡。
直接穿越44年,眼前走来的这个“白大褂”高高瘦瘦的,尽管背部微偻,但双目炯炯,绝不像快到60岁的人,甚至给人不染一尘的纯真感。
从知青到医生
就从44年前大卡车启动那一刻说起。
“没错,”他说,“那一天是8月10号,我1953年底出生,因为早上了一年学,到东北兵团的时候才15岁多点——我妈总是后悔,要是70届就留北京了。那天坐上专列一直到黑龙江省德都县的二龙山,我被分到汽车连。都说这算运气好,伙食不错,还可以学技术,开着汽车到处转。其实干的活多半和汽车没关系,盖房、修房、掏火炕、烧锅炉,农活更不用说,挥着大扇刀割草喂牲口,在一根垄14公里长的豆地里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吃下5个馒头都和没吃似的……”聊兵团的事显然能让他立刻兴奋。
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摔打了5年以后,他得到了回北京上大学的机会。
其实离家一年以后就有人开始设法离开了,最常见的出路就是找各种路子参军去。
“我那样的家庭没什么可依靠的,”他说。贾立群的父亲老北大,是水电部的高级电力工程师;母亲毕业于前辅仁大学,在中科院微生物所搞研究。他到兵团后不久一家四口人就四散各地了:父母分别在河南和四川的五七干校,妹妹一个人在北京上学。在兵团5年中,他仅回过一次家。
没有旁门别道可走。他实打实是靠大家高票投出来的,他的表现太吃苦耐劳,太励志了。
很多人都会记得他,从砖窑里扔砖给卡车上的人,不扔到胳膊不听使唤不会停下来;干木工活儿跟老师傅一块儿上房梁;做瓦工活能独立砌一个墙角。因为工作出色,他曾被派去烧锅炉。他烧锅炉基本就没封过火,冬夜里不睡,让连队每个炕都暖暖和和的,多早起来出车的人都有腾腾的热气烤发动机……他让所有平凡都不同凡响。
那个年代的小青年谁没点英雄情结?而这种东西在贾立群身上更多的是一种随遇而安。专心致志地把一切有意义的事干到最好,在他是一种教养,一种坚持和习惯。
读书学习的坚持是父亲给的。“我父亲和我话不多,信也不多。但他做的事特别不可思议,让我一辈子记着——他在五七干校竟然能手抄各种数理化习题寄给我,嘱咐我无论怎样都不能放弃读书学习。那时一天活儿干下来,到晚上就想歇着,可看到父亲一笔一划手抄的习题,我不敢懈怠,歇着对不起他。”说起故去多年的父亲,他的目光游离到窗外。
小时候贾立群酷爱摆弄无线电,而命运把他推向了医学。在北京第二医学院(首医大)学习的三年多里,贾立群是学校里睡得最晚的人之一。学解剖学的时候,他把人体头颅骨借出来反复琢磨,一早醒来,不光吓别人一跳,也惊着了自己:他的头和人头颅骨竟然枕在一个枕头上。
然而成绩优异的贾立群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儿童医院的放射科。放射线辐射的危害,不学医的人也懂。那时的防护衣是铅制的,一到夏天,裹上那身盔甲,给病人检查完出来常常是大汗淋漓。
后来科里的副主任告诉他,他的确是因为“学而优”被挑选来的,学得好,人品正,又是男生,不选你选谁?他虽然没有抱怨,没想过逃,总会有一些落寞。
让他彻底把心放平的是一次查房。当贾立群被通知查房的时候很是疑惑:一个放射科大夫查什么房?去了才知道带查房的是院长——大名鼎鼎的儿科学奠基人诸福棠。跟在院长身后,看他俯首回身,详问明察,不时与病人和身边医生会心沟通,听他这个新手对X光片上病变的判断。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专注和一丝不苟在大家身上发散的精神气场和气象。他恍悟:在救死扶伤的天职面前,医院的任何岗位都是神圣不可缺的。
还有一位前辈的一句大实话很触动他:“别小瞧放射科大夫,本事大小全凭一双眼,练出来了病人得福,练不出来病人遭殃。”
他的工作很快有了成绩,和兵团时期一样,年年先进。
无一漏诊的贾氏B超
1988年,北京儿童医院添置了第一台黑白B超机,贾立群奉命组建B超室,承担除心脏以外各部位的超声检查。
在一般印象中,B超室在医院是辅助性科室,而贾立群改变了这个科室和B超医生的价值和地位。一台机器,一个小探头,能有多大技术含量和创新空间?贾立群笑,说他不认为自己聪明,“从小我爱和淘孩子在一起就是觉得他们比我聪明。儿童医院的B超从我用起,没有现成经验,也不能照搬成人医院的一套,许多儿童疾病在原版的《儿科超声波学》和其他国外资料上都找不到答案,就只有边实践边琢磨……”
琢磨不是冥思苦想。他经常到手术室里观摩,就为了拿刀口下的“一清二楚”和超声波探头下的“模模糊糊”相比照。手术结束,还要把血淋淋的人体组织用相机拍下来,带回家接着比对琢磨。
他跟着外伤病人去手术室,看能抽出多少毫升腹血,赶紧记下来。反复几次,就能根据B超测量的腹血深度估算出血量是多少了。以后就在这类B超报告上加上这个信息。术中抽出的血量和他的预期十分接近,这让手术大夫大为诧异,不知贾立群是怎么做到的。
对高频探头的开发运用,也是贾立群超声诊断的一绝。高频探头的特点是图像比较清晰,但穿透力差,在成人医院用在浅表部位。而婴幼儿的腹壁薄,腹部前后径小,用高频探头恰能发现许多低频探头看不到的腹部病变,如肠重复畸形,梅克尔憩室及肠息肉等。
“诊断结肠息肉国内外一般用肠镜。但用肠镜患儿要经受住院洗肠、全麻痛苦,还花钱多,必须想办法替代。”贾立群说。
美国费城儿童医院以儿科影像诊断水平高闻名,贾立群安排他一手带出的高徒王小曼去那儿进修。对方的超声诊断未见多强,倒是小王带去的B超图像让美国同行兴奋不已,结果王小曼反客为主,受邀介绍北京儿童医院的超声诊断技术及经验,还现身说法帮着诊断疑难病例。
我大为不解:他们那么好的条件,不去想B超可以做到这些吗?贾立群实话实说:“他们每天见几个病人?而我们科室每天要看600多患儿,一天顶他们半个多月做的,各种各样的病例比他们多见太多了。”
大样本的推动和锤炼,加上高尚的职业操守,把贾氏B超诊断托向炉火纯青。
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儿肚子长了大肿瘤,肚皮被撑得发亮,小嘴干张着,平躺着都喘不过气来,B超探头根本找不见右肾。贾立群让家长用俯卧位托着病儿,手拿绣花针般地用探头从背后反复探查,发现右肾被压成扁片,横移到右膈下,硕大的畸胎瘤上顶剑突,下达耻骨联合,两边紧贴侧腹壁。手术病理结果与他的诊断高度吻合。
一个出生才23天的小婴儿,出现严重呕吐等上消化梗阻症状,同事把肠道息肉的诊断结果交给贾立群复审。经他深思明辨,得出肠道恶性肿瘤的结论。病理结果证实源自胎盘的绒癌转移,再检查孩子母亲,体内果然有绒癌,是一例罕见的母婴绒癌转移病例。
甘肃小姑娘被断断续续的腹痛折磨了6年。贾立群发现她十二指肠上有一个黄豆大小的囊肿。外科医生打开腹腔后,“黄豆”却消失了。火速叫来贾立群,才在胰腺的包裹中找到目标。可怎么下刀啊?贾立群移动着探头不语,最后一锤定音,确定距离囊肿仅5毫米的切点,超声引导着柳叶刀足足两个小时后,手术成功。主刀医生对千恩万谢的家属使劲摆手:“要谢去谢贾大夫,没他这手术真没法做。”
久而久之,外科医生、内科医生都迷信贾立群的灵心慧眼,棘手的病例都点名要贾立群过过眼,谨防“演砸”了。
有个孩子怀疑胃后部有肿瘤,而且是恶性。家长要求手术切除。而贾立群经反复探查,认为肿瘤不存在。因为神经母细胞瘤隐蔽性强,家长不信,又到某著名医院做了放射超声等影像学检查,结论是仍然是有80%恶性肿瘤的可能。这回患儿家长不干了,非做手术不可。可一刀切下去,主刀医生发现又让贾立群说中了,没有肿瘤。火速叫来贾立群,“麻烦你再给好好看看有没有?我再把肚子关上。关上了再发现有瘤子,那我可死定了,临死也拉上你来垫背!”,真够黑色幽默的。贾立群哭笑不得,只心疼那白白挨了一刀的倒霉孩子。
贾立群平时话少,更不会说漂亮话,但高度在乎一个医生的社会责任。
一个夜晚,有位绝望的父亲抱着三岁儿子乘末班飞机从哈尔滨赶来。孩子先天只有一个肾,已数日无尿,先后被三家大医院诊断“肾实质损害合并肾积水、急性肾衰”。贾立群被叫到B超室,B超屏上显示肾后性梗阻所致肾衰。他一个一个地排除病因,最后在输尿管远段发现堆成柱状的砂砾样结石,断定不是肾的问题。
经过对输尿管紧急疏通处理,一根独苗、一个家庭瞬间转危为安。“咱到北京捡了一条命啊!”患者亲属激动得长跪不起。
然而贾立群没有为此感到轻松。他脑子里全是问号:为什么婴幼儿结石近来多起来了?与饮食、饮水有哪些关系?他警觉地和临床医生一起,调查了几十个患儿的喂养史,数据直指“三鹿”奶粉。
肾内科、泌尿外科和院外研究机构合作,证实结石的成分主要是三聚氢胺和尿酸。几乎在向上报告的同时,三鹿奶粉事件爆发。卫生部要求北京儿童医院4小时制定出专项诊疗方案,任务落到贾立群等3个专家身上。有前面临床调查得出的可靠数据和经验,两个小时方案出炉。而这个方案,成了全国奶粉筛查的金标准。随后,贾立群作为卫生部专家,随调查组到各地指导筛查、培训医生、会诊重症病人,没日没夜地忙了三个月。
我问他,都说你“36年接诊30多万名患儿,7万多疑难病例,挽救了2000多个危重患儿的生命”,这些数据怎么来的?“是科里的工作量统计。‘疑难病例’是其他医院检查后没能诊断或拿不准,经我检查确诊的。”
平时低调的贾立群有一个高调的目标,就是不让患儿在自己手上误诊、漏诊。偶有些病例的确诊一次两次费了些周章,他都会于心不安。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出名。只知诊室门外永远是点名道姓排长队等他的病人;科里的其他诊断等他“拍板”;本院、外院的特殊病例等他确诊;外科大夫做手术等他的术中引导;外院进修医生一拨一拨慕名而来……
一个患儿家长拿着刚出的报告单,认真问贾立群:“大夫,您使的这台机器,是贾立群牌的吗?”
心无旁骛的生活常态
多年前,贾立群就住在医院旁边的筒子楼里。
后来有了儿子,一间房太挤。贾立群把家里的一间平房交给医院,置换了筒子楼里的另一间房。平房在和平门,是“文革”结束落实政策时,父亲单位补差来的。医院再分房时,贾立群把筒子楼里的两间房老老实实交给医院,换成一小套单元房,居住面积40多平米,和平门的房子没再起什么作用。
一家三口就这么一直住到现在。在北京,住在单位附近是件特幸福的事,可这个优势生生让贾立群给“用反了”。和谁都说“有事找我”,而急诊室、手术室的临时情况特别多,能随叫随到的业务尖子谁不想找?久而久之,贾立群就成了医院内部的义务120,全天候大夫。有天晚上我七点钟左右往医院给他打电话,他在医院。在和我近一小时的通话中,他一共接了5次手机电话,除了一个是记者“纠缠”,4件是业务上的事。
也许没人知道都加在一块,贾立群每天每周每月有多少次义务出诊,也没有人知道这对他的家庭生活来说意味着什么。
贾立群和妹妹很少见面,见面基本都是为了一起去看在北京的两个舅舅。妹妹说他就这点事,就做不到有始无终,有时他开着车,接个电话立马调转方向奔医院了;要不就是到舅舅那里刚坐一会儿,又消失了。
妻子说他脑子里不装别的,下班时间也不归自己,节假日从不敢走远,甚至还有理发理半截就赶去医院的时候。夜里急诊室什么情况都有,有时一夜要被叫起多次,“一晚上净在那里仰卧起坐了”。傍晚开车到郊区驻会,医院一个婴儿腹内疝,家长点名要贾立群确诊才肯手术,只好拨他的手机,他二话没说,又风驰电掣地驾车一个多小时返回来。
不光干善事,有时他也干“傻事”。在急救室值夜班的外科宋医生目击过这样惊险的一幕:贾立群抱着一个孩子大步流星往急救室跑,身后的家属跟在他身后喊,贾立群把孩子放下,“快,快,严重血性腹水,建议紧急手术!”腹腔打开,孩子肚子里全是鲜血,肠系膜血管破裂,裂口达1厘米!主刀医生说再晚一会,孩子就没命了。宋大夫小声问他:“你给家长发个报告让家长决定啊,抱着孩子跑,路上出了意外,担多大责任啊!”
贾立群说,情况有多危险家长不懂,我们懂,该担的风险就担吧。
患儿家长眼里的贾立群有无尽的慈爱和耐性。冬天做B超检查用的藕合剂太凉,他会预先放在暖气上焐热了再用;遇到对抗检查的孩子,他会用各种办法把孩子哄安静了。有患儿怕白大褂,他会顺从地脱去,再顺着孩子脱浅色的毛衣……
可轮到自己的儿子就两码事了。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每天自己坐公共汽车来回跑。老婆工作单位远,交给贾立群的唯一任务就是下了班到公共汽车站接孩子。贾立群怕自己去晚了孩子乱跑,总黑着脸叮嘱儿子:“下了车就不许离开汽车站。”有次引导肾内科医生给一个孩子做肾脏穿刺,孩子哭闹不休,又太胖,折腾很长时间才做成功。这时才发现窗外疾风迅雷大雨倾盆,猛然想起接儿子的事,撒腿就跑。一把搂住站牌下浑身湿透的儿子时,他心痛和自责得无以言说。
他这样的医生谁不由衷拥戴?而他能接受的感谢止于口头,再多就是负担就是累了。有家长不由分说,把一盒自己做的咯吱合硬塞给他,说孩子生日,必须一起分享。不一会,就看他气喘吁吁从楼下提来一盒蛋糕。
“塞红包”的事最让他头疼,拒绝的过程还很劳神费时耽误看病。有一次和家长推来挡去的两个兜都撕耷拉下来了,他索性全撕了下来。又觉得难看,求护士长给缝回去,灵机一动说就把兜口给缝死算了。这回真的省事了。
贾立群何尝不知道红包在行业内什么情况?其实就连自己爱人的姐姐做手术,也一样不能免俗。他说业界的这些问题要经过多轮医改的大动作才能彻底解决,他一个医生,现阶段所能做的就是清操自持,把良心和底线守住。
采访他那天,贾立群把地点定在医院,时间定在中午,说他不吃午饭。见面才知“不吃午饭”不是偶尔,而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起因是有天他忙到午后两点多泡了方便面,还是遭一患儿家长抱怨。“想想也是,那些饿着肚子眼巴巴干等几小时的病人,的确太煎熬了。此后我就决定取消午饭,干脆和病人一起熬吧。再说又不光我自己,有太多医生不能按点吃饭了。”他说。
忙,他经常忙到连上厕所都会被冷不丁一把抓住。候诊室里的好多人是背包摞伞带着孩子从外地来的,他看不了。有一天同事们发现贾立群在机器前总不自觉用一只手捂着肚子,汗津津的,就是不离岗。下班后一检查,阑尾炎已经穿孔了。“亏你还是个医生,”同行都恼了。
没办法,他说。再说整个医院都是超负荷状态,三五天就有一天门诊量超过一万,晚上连楼道里、地下车库、就连医院边上的小公园,都是等着转天看病的人。
下午5点,我决定和贾立群一起到科室看看。身临其境,我虽然没有见到开诊时走廊里“潮水般涌进的人流”,但也还是被震到了。超声科的几个房间彼此联通,每间房里都挤挤挨挨摆满仪器和诊床。他的B超机周围也一样转不过身。如此狭窄的空间,再加上小病人哭闹的交响……我想象着高峰时这里的嘈杂的壮观。
贾立群指着一张小诊床:“这是我们普通诊床一锯两半改造的,没法子,省地方。”
最后“一间”,其实是用布帘隔开的一个小区域,里面满坑满谷摆满瓶瓶罐罐,靠布帘是一张“桌子”,一位年轻女医生正坐在“桌前”吃“午饭”,看了看表,时针已指过5点。
贾立群说:“这就是医生吃饭休息的地方,你看,这‘桌子’就是诊床,高峰检查病人时被抬过去用,吃饭时再抬过来当桌子。大夫们边吃还边调侃呢,‘今天有孩子在上面尿的吗?’”他指着地上的黑色大塑料袋告诉我,里面装着值班医生的被褥,夜间“桌子”又变成了床。
病人多,缺人手,差不多成了常态。“新人倒是年年招,今年刚挑好两个人,程序还没走完,就被另两家成人医院录走了,北京户口的一个也没要成。这是一种行业无奈。”他黯然一叹。儿童医生工作累待遇低,全国的缺口高达20万!
只有拼自己。而贾立群拼到把出国机会和评职称这样的大事都可放下。
贾立群副高职称评得早,但评正高,一年一年不报名。原因很简单,就是难以从忙忙碌碌中拔出腿,去凑那些“硬件”。早年写过五本儿科专著的超声章节,自觉不够“硬”。直到让周围人一衬托发现不报评不行了,才下决心,无非就是牺牲自己的睡眠写论文。
论文完成了,超量发表了,一次就评过了。可他还是觉得这远没有在岗位上执守更像一线医生干的。
然而不管前面有多少无奈和体制诟病,他都竭尽所能地坚守着一个职业医生对生命的敬重。
儿童医院的B超预约排队以前要差不多两个月,为了患者的利益,他带着科室10来个年轻人早晚加班、增加小夜班,把预约时间缩短到两天!让他尤其欣慰的是,年轻的后来者个个技术过硬,有的已能与他平分秋色。
除了自己的团队,贾立群还要忙着培训各地来的进修医生。他主编了《实用儿童腹部超声诊断学》。一心想把多年摸索的所有道行——理论的、实践的、包括只可意会的手法毫无保留地传给所有人,有些地方医院设备不达标,技术再上不去,很让他着急。因为那延误的不是别的,是鲜活的小生命。
贾立群和贾京燕
贾立群的妻子也姓贾,原以为她会和贾立群一样的温和内向,能容忍他一天到晚泡在医院。一接触才知道,贾京燕快人快语,性格热辣,和贾立群的安静淡定有极大反差。
当年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贾京燕对英语学有专攻,这点当年很吸引贾立群。而贾京燕娘家人并不看好那个斯文得近乎木讷、丁点“不会来事儿”的人。
贾京燕一直觉得贾立群根本不属于她和自己的家。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等他。多年来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有限,在一起的时候,又总是提心吊胆,他随时都有被医院叫走的可能。
她比他外向、厉害,但从来拗不过他。“比如他熬夜做事,困得撑不住,就用闹钟折腾自己;比如他规定自己不吃中午饭……不吃午饭我管不了就算了,可晚上回来风卷残云又吃得太快,弄得一直胃不好。”她总不能向医生丈夫普及医学常识,只有一边生气,一边想办法“营救”他,比如从农贸市场提一大捆山药回来,清洗,加工,冻上。
贾京燕从不敢奢望像别的两口子那样,和丈夫一起旅游、度假、访亲走友。她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不指望家里这位能搭把手。“不过也别说他什么都没管过,我做基础教学研究的,校对试题这件事就非他帮不可,他不出错啊……”。
“千万别再宣传他了,”贾京燕说,“他就是一普通人,好人,他的高尚就是本能。”她比任何人更了解和理解一个好医生的身不由己之累,他被太多人需要,又不会拒绝。“所以亲友看病的事都是自己解决,尽量不难为他。也难免有同事给孩子看病找到我,我就说,你就直接到B超室找和我同姓的那个,他肯定认真对待……”
他不懂人情礼数,不会兼顾生活,也不懂她。贾京燕说有记者问她,关上录音机,你想过和他离婚没有?“我说想过八遍了!”说完自己哈哈大笑。也并非全是玩笑话,他的确很多时候会让她生气、起急。
贾立群眼里的妻子则十项全能,顶天立地的,只有他对不起她。他困惑常摸不透她为什么生气,有时发无名火叨唠起来收不住。实在没辙,就用“小灵通”偷偷拨自己的手机,然后丢下她逃之夭夭。
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的贾立群难道就没有一点个人爱好?问他,贾立群说自己爱车。这和在兵团汽车连的时候很少摸车过车瘾有关。说起来他都不好意思,1995年底,小姨子看贾立群见机动车手痒,慷慨拿出15万元积蓄激他买,贾立群真就赊账买了一辆低配的切诺基。可车买了没多大用场,他生活的半径基本就是从家到医院那点距离,找不出时间兜风。
他知道妻子贾京燕最大的心愿是和他一起旅游去,但他就是满足不了她。前段时间贾京燕下狠心独自出远门去看在国外留学的儿子,走前自己在家里忙了好几天:烧鱼、炖肉、包包子、饺子,把成品半成品数着日子给他预备了一冰柜。
让贾立群说一件退休后最想做的事,他脱口而出:“好好陪老婆,一起悠哉游哉地逛逛商场超市什么的。”(本报记者 夏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