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若文章之无穷

    民国年间，政局颠簸动荡，北京杨梅竹斜街或鲜鱼口照相馆的橱窗成了浏览时代风云变幻的窗口，内里陈列的照片，一会儿是袁世凯，一会儿是黎元洪，一会儿又是冯国璋，换上段祺瑞肖像未久，又被曹琨、吴佩孚、张作霖、冯玉祥、蒋介石的肖像顶替，不同于这些照片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有个人的玉照在橱窗内岿然不动，他便是“伶王”梅兰芳。于是有人大发感慨：“一个人名噪一时并不稀罕，而一生盛誉始终不衰却难得一见。”

    与此感慨相类似的是曹魏的开国皇帝曹丕在《典论·论文》中的论述：“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正是秉持这般理念，在天下初定的建安年间，曹丕力兴文学，情绻锻章炼句，文论写得简明中肯，古诗也作得清丽雅致。“建安七子”之冠冕王粲去世，他前去参加葬礼，向文友们倡议：“王粲生前喜欢驴鸣，我们各学一声驴鸣为其送行吧。”有人据此指责曹丕荒诞不尊，却无视此举表现出的诚挚、多情和富于想象力，包含了对他人个性的深切尊重，是为文者不可或缺的禀性。

    这“未若文章之无穷”之意蕴，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亦曾向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面述。密特朗少时潜心阅读，文科成绩优异，获得法律和文学双学士学位，被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加西亚·马尔克斯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诩为具备大作家的素质。纳粹侵入法国，他组建地下抵抗组织时与杜拉斯相识，从此建立贯穿终生的友谊。二战结束，密特朗留在政界谋发展，杜拉斯则折返文坛再打拼，均在所选领域取得人所共鉴的业绩。杜拉斯死后，其晚年男友雅恩·安德烈亚追忆了这对挚友生前最后一次见面时，杜拉斯就文学与政治的比较所作之阐释：

    “我们当时在公爵饭店吃饭。突然，我看见密特朗走了进来。……吃完饭后，皮埃尔·贝尔特走过来对她说：‘总统想跟您打个招呼。’‘让他过来。’密特朗过来坐在她的对面。她抓住他的手，一言不发。突然，她说：‘弗朗索瓦，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玛格丽特，我在听呢！’她十分严肃地说：‘弗朗索瓦，你知道，我现在在世界上比你出名得多。’席间一阵沉默。密特朗回答说：‘没错，玛格丽特，我知道得很清楚……’玛格丽特说：‘除此以外，一切都好吗？弗朗索瓦？’”

    雅恩·安德烈亚对这一幕作了画龙点睛的解释：“其实，她的意思是，文学比政治更重要。玛格丽特想告诉弗朗索瓦作品、犹太人和书籍的重要性……弗朗索瓦过了十五秒才完全听懂。”

    公爵饭店晤谈后一年半内，先是密特朗因癌症不治辞世，接着，杜拉斯也患病撒手人寰。因此，两位名流临终前的这次邂逅交谈，便显得弥足珍贵。遥想密特朗就任总统之初，法国《世界报》头版刊登了一张漫画，一个巴黎人推开窗户时大声嚷道：“啊！总统是社会党人，埃菲尔铁塔还在老地方。”似是总统专门回应社会对自己变革能力的质疑，密特朗豪情万丈地放言：“在我身后，法国决不会是以前的法国。我现在不是要改变社会，我要换个社会。”可随着力推的“法国式社会主义”试验失败和国内经济急剧恶化，疲惫沮丧的密特朗终于承认：“我未能按我的意愿从结构上改变社会。”“现实比政治意识强。”——此语的弦外之音让人想起密特朗对杜拉斯所言：“没错，玛格丽特，我知道得很清楚……”

    我们无意于定论文学、政治究竟哪个更为重要，但在浮躁、功利之风盛行的当下，1700多年前的这句“未若文章之无穷”，显然是隽永而耐人寻味的。（作者为文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