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节刚过,天气便暖起来,女人的腰身也像乍绿的柳条,变得纤细柔曼。富源酒楼的老板娘水月,穿着一件浅色的薄羊毛衫,尽管腰身多半隐在柜台后面,但还是吸引着食客微醺的目光。那个靠捕鱼为生的侯三,要上一碗面,便占去一张四人桌,一坐就是两个钟头,又是抽烟,又是喝茶,有时候一口痰啐在地板上,再伸出脚去,用鞋底碾它一番。水月心里不舒服,却不敢多看那个角落,因为迎面而来的,肯定是两道令她胆战心惊的目光。
时间已过十二点,除了楼上化工厂的一桌,来的却只是些过路的散客。靠窗的三位河北客中,有二位已呈醉态,哥哥弟弟地亲热个不行,另一位年轻点的正襟危坐,只是客气地添茶倒水,一看就是开车的司机,但他还是忙里偷闲,不时把目光射在水月身上。再往里,是两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看穿戴,是做小本生意的买卖人,他们要的酒菜也寒酸得多,一瓶几块钱的老白干,两碟小菜,但两人却喝得有模有样,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脸都涨成猪肝色,脑门也撞在一起,脸上的表情也愈加丰富,挤眉瞪眼,喊爹骂娘。
在几个客人的嘈杂声中,水月仍能听到墙上的石英钟发出的嘀嗒声。
这时候,圆圆从二楼颠颠地跑下来。边跑着边喊:“水月姐,化工厂那桌的红烧鲤鱼不要了。”跟她的名字一样,圆圆从上到下都是圆圆的,浑身肉嘟嘟,跑两步就气喘。“不要了?”水月正在摁计算器,她抬起头,疑惑地盯着圆圆。“不是不是,你看我这嘴。不是不要了,是他们要换一条花鲢,葱油花鲢。”
葱油花鲢?花鲢肉绵刺多,水月有些纳闷。但转念一想,也许是想换个口味吧,于是对圆圆说:“还不快去说给厨房,愣在这里干吗?”
圆圆答应一声,便颠颠地跑向厨房。圆圆就是这样,毛毛躁躁的,有时候话也说不到点上。
水月盯着圆圆的背影,愣了片刻。也许是由于侯三的目光,也许是由于气喘吁吁的圆圆,也许是天气转暖,水月的额头上挤满一层汗珠,圆润、细密,被斜扑进来的阳光折射得闪闪烁烁。而水月的心里,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缠绕着,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她想抓住,却总是捕捉不到。这使得水月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拿手指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汗是凉的。
楼上走下两位客人,一位是化工厂张主任,另一位是新面孔。他们喝得面色潮红,进厕所时还相互谦让。从厕所出来,他们似乎放松多了。
“老板娘,这位是厂里刚来的肖工程师,以后来吃饭可要多多关照。”张主任拍着这位肖工程师的肩头向水月介绍。
“这还用说。”水月赶快笑脸相迎。
肖工程师看上去不到四十岁,身材偏瘦,个头挺高,眼睛里含有一丝阴郁。也许喝了酒的缘故,此时,肖工程师的眼睛有点儿发黏,他盯着水月,眼珠儿半天没动。连站在一旁的张主任也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忙打圆场:“肖工程师,我们这位老板娘水月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说实在的,咱们化工厂人来富源酒楼,多半是朝水月来的。是不是,水月?”
肖工程师晃一下头,咂摸着嘴说:“我咋觉得面熟呢?”肖工程师是东北口音,说起话来有点儿喜剧色彩。张主任说:“男人都这德性,见美女都觉得面熟。”说完,两人哈哈地笑起来。水月有些尴尬,脸一热,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好在这时张主任说一声楼上还等着呢,就推了一把肖工程师。
肖工程师一扭头,水月便看到了肖工程师脖子后面的那块黑痣,圆圆的,一元的硬币那么大。水月心里猛地忽悠一下子,心脏迅速地连蹦几下,接着就停下来,半天才又开始跳。这块黑痣是有些眼熟啊,但她又说不上是在哪里见过的。水月的大脑急速转动着,这又让她想起那些过去的事情。那几年,她见的人太多了。
“水月姐,你脸色这么难看呀。”圆圆走过来,“就刚才那工程师,刚来的,毛病特别多,花鲢就是他要换的。”圆圆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似的砸在水月的心上。水月摆摆手,示意圆圆赶快上楼去。
几桌客人相继结账走了。大堂里猛地安静下来。水月的心里却变得乱糟糟的。
2
水月一觉醒来时,天将傍黑。这一觉睡得并不好,朦胧中,她总觉得有一个庞大的身体压在身上,黑黑的,沉沉的,她用手推,推不动,醒来却什么都没有。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来,把她吓得跟弹簧似的一下子竖起身子。她双手捂着脸,手机响了半天,她才伸出手去。
电话是丈夫王数学打来的。“水月,还不快过来,有重要客人。快,快过来。”“我头疼,我……”“头疼也得过来,是姜镇长和派出所王所长,快过来啊,都等着你呢。”说完,王数学啪地挂掉电话。水月心里很不痛快。王数学请镇长他们的目的,水月已猜个八九不离十。王数学曾经把他的想法跟水月说过几次。水月坚决反对。王数学说:“水月,你是个好女人,我理解你,可你得想想咱们的富源酒楼啊,你得想想咱们欠的那些账啊。你认为我想这样做呀?”
说到富源酒楼,水月这心里咯噔疼了一下子。
富源酒楼位于雾镇最南边。几年前,富源酒楼周围被圈起大片土地,马路边竖起一块硕大的牌子,上面写着“雾镇开发区”。当时的镇长站在牌子下,挥动着大手说:我们栽好梧桐树,就等着凤凰来了。凤凰却迟迟没有飞来。倒是这里原有的一家化工厂被人家购买吞并,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尽管化工厂排出的气味有些怪,水有些脏,但雾镇的人们还是喜欢凑热闹。有钱的人便找门子托关系,买了开发区紧靠柏油路的地,盖起一幢幢小楼。本地人叫它们“小洋楼”,实际这些小楼既不洋气,也谈不上漂亮。但这毕竟是一道新的风景线。那位镇长被认为是搞活了雾镇的经济。不但甩卖土地的钱塞满腰包,而且还得到了升迁。而这些小洋楼的主人,多半是有些商业头脑的人,开饭店的,修摩托车的,搞商品批发的,更有一些新鲜的东西,网吧、KTV歌厅、洗浴中心、茶楼、美容美发……这条街很快声名鹊起。雾镇虽小,要啥有啥。就连掉光牙的老汉说起这条街,那眼神也透着亮儿。
五年前,水月跟着丈夫王数学回到他的老家雾镇。当时,这条街的地皮已经所剩无几,他们买下了最南边、紧靠岔路口的地皮。王数学并不满意。王数学说这里距镇子最远,要是我开饭店的话,那谁来吃饭?有人劝他说:县里搞旅游开发,对面的万亩枣园正在规划中,这可是重点项目啊,你的饭馆开在枣园门口,还差来吃饭的?水月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便一口答应下来。
水月和王数学几乎动用了所有积蓄,并借贷了一些钱,总算把这二层的小楼盖起来,开起这座富源酒楼。
当时熟人的话是对的。马路在这里分了个岔儿,一条向北通向雾镇,一条向东通往十几里外的县城。来往的车辆很多,停下来吃饭也不少。如果是八九月份,此地更是热闹非凡,对面“万亩枣园”里的小枣和冬枣次第红艳,游客花上不多的钱,便可深入枣园饱尝一顿新鲜。富源酒楼恰好在“万亩枣园”的进出口,再加上离化工厂也不远,从餐饮这方面说,富源酒楼的生意是这条街上最好的。可是,旅游是季节性的,枣园的旺季就更短,所以在整个冬季,富源酒楼的客人少得可怜。水月和王数学的心里也在过冬天。
看到那些洗浴中心、KTV练歌房、茶楼里进进出出的客人,王数学心里就火烧火燎。他要不咬着牙攥着拳擂桌子,要不就独自喝两盅闷酒。有一天他把水月叫到身边。
“水月,咱不能这么下去了,咱也得想办法呀。这样下去,咱猴年马月能返回本钱来呀?”王数学满脸的痛苦。
“有办法你就想呗?”
“办法倒是有,”王数学支吾着说,“咱后面院子那么大,干脆明年上旅馆上洗浴桑拿。”
“上什么都行,反正搞歪门邪道,我是坚决不同意。”水月知道王数学的花花肠子。
“头发长见识短,这年月,你不玩点邪的行吗?中国有句俗话,‘笑贫不笑娼’嘛。”
水月听罢王数学的一番话,脸色变得蜡黄,她无力地低下头去,嘴里嘟哝着:“亏你能说出口,我知道你那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你就是把天说塌了,我也不同意。”王数学似乎看出了水月的虚弱,嘴角处便浮起一丝坏笑。
水月心里难受得不行。尽管自己还嘴硬,但她意识到,现实正在远离她那过平常日子的想法。几年前,水月就是抱着这种朴素的想法,坚定地跟着王数学来到这个偏远的地方,这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汽车驶出白水城,穿过黄河大桥的那一刻,她盯着窗外浑浊的黄河水,淌下了复杂的泪水。她是带着厌倦和屈辱离开白云城的。尽管只有四个多小时的路程,但这是她人生的一大步。那座斜拉式的大桥高高的拱门就是她灵魂的出口。她出来后,把那门紧紧地关掉了。同时,她也关掉了过去,关掉了与自己认识和有联系的所有人的信息,包括住在遥远的地方的父母和兄弟。她已经对得起那个家庭,她内心不再受到指责。过去的自己死掉了,她要重新活一次。老天爷保佑,一年后,她有了个儿子。她给他起了个乳名叫:旺旺。
旺旺。忘忘。旺旺。忘忘。
3
大堂里只有两桌客人,一看穿戴,就知道是下班的工人。一桌饭,充其量百儿八十的,可话说回来,总比没有人来吃饭强吧。水月愣怔片刻,把包放在柜台上,朝里面的圆圆努努下巴,便径直朝楼梯口走去。她知道镇长和所长都到了,都等着她呢。他们是镇上的名流。她呢,只是她丈夫王数学的一张名片而已。曾经她是一道菜,如今她还是一道菜。王数学必须得把她端上去,心里才有面子的。
站在二楼的房间门口,水月深吸一口气,轻闭双眼,让心静了静,这才走进房间。
王数学几乎蹦起来,说:“姑奶奶,你总算到了。”指着姜镇长旁边的位置说:“快,那是你的座儿。”水月强作笑容,朝姜镇长及诸位连说不好意思。水月看到,除姜镇长和王所长外,还有信用社的吴主任和镇办公室的小田。水月明白,今天这场酒怕是躲不过去了。
果然,王所长说话了:“水月,我们这杯白酒可见底了,你来晚了,咋喝?”水月一笑,说:“你们让我咋喝,我就咋喝呗。”对面的吴主任一听,“啪”一拍大腿,说:“哎哟哎,痛快,姜镇长,我说你咋一个劲儿地含蓄,非要等人家水月来到再喝,原来如此。”说着,吴主任起身便给水月添了满满一杯白酒,说:“这样吧,咱们一饮而尽,祝王老板和水月发财。”王数学有点儿发蒙,他不好说什么,只是眼珠子朝着水月一眨巴一眨巴的。水月权当没看到,端着酒杯说:“今天来的都是贵客,能来富源酒楼喝酒,是瞧得起我们,你们让我喝,我可不敢不喝。”说完,一扬脖,把杯中酒喝得一干二净。
桌面上一下子热闹起来。姜镇长满脸通红,伸出粗短的大拇指,说:“水月,好,数学喝酒够实在,没想到,你比他还实在。”说完,也把杯中酒干掉,又站起身,亲手给水月满上一杯。
对于喝酒,水月并不怕,平时在场合上,她只是应付一下,可今天,她突然有大喝一场的欲望。想当年,水月还是有一些酒量的,在白水城的高档会所里陪酒的那几年,她经常把一些客人灌得找不到北。当然,她自己也时常喝多,吐得一塌糊涂。跟王数学相识,就缘于自己的一次醉酒。她还记得那个初冬的夜晚,她憋着一肚子委屈,独自从会所里跑出来,跑进一个街心花园,搂着一棵树蹲下身子,吐了个天翻地覆。后来,她勉强撑起身,走两步,便扑倒在一张木条椅上,啥也不知道了。天微亮时,她醒来,发现身上盖着一件油渍麻花的棉大衣,再一抬头,看到旁边坐着一个瘦瘦的小伙子,一身西装皱巴巴的,正缩着脖子抱着脑袋,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只有那双瞪着她看的眼睛还亮闪闪的,透着一股傻劲儿。水月一轱辘身爬起来,那件破棉大衣被她扔在地上。“嗨,你别乱扔啊,这是人家扫街大爷的棉衣,人家还穿呢。”水月头一晕,又一屁股坐下来。“你这人真是,一个大闺女家,长得也不差,喝酒也不能这样喝。”水月看她那一对眼珠子一翻楞一翻楞,禁不住扑哧笑了。水月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傻里傻气的小伙子。后来,她知道他叫王数学。她喜欢这个名字,她觉得这个名字跟他这人一样,冒着傻气儿。再后来,她知道他的家在偏僻的农村,职专毕业后来白水城跑保险业务,跑来跑去,连饭都快吃不上了。王数学像个苦孩子一样,掏着心窝子,跟水月倾诉自己的苦闷。然而,水月却坚定地隐瞒了自己的过去,只是跟王数学说她在一家酒店做领班,自己家也在遥远的农村,在白水城过得很累很疲惫,已经厌倦了这种城市生活。在他们相识后不到半个月,水月便跟随着王数学义无反顾地回到他的老家。
满满三大杯白酒过后,桌上的人全喝高了。王数学掰着手指头,跟姜镇长规划着自己的宏图,只是话从他口中出来,跟鸟叫似的,谁都听不明白。水月起身,来到外边,下楼梯的时候,她打一个趔趄。但是,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很舒服。她晃悠着来到大堂里,圆圆跑过来,她摆摆手,说:“我没喝多。”在最里面那张桌子前,她沉沉地坐下来。
……突然,她听到有人哧哧地笑,抬头一看,对面坐的竟然是那个脖子后面有一块黑痣的肖工程师。他说:“我早就认识你,尽管你现在叫水月。”
大堂里静悄悄的,水月颤抖着嘴唇说:“你是化工厂的肖工程师,你怎么认识我呢?”
肖工程师露出一脸的奸笑,说:“我知道,你曾经在白水城的水晶宫做过陪酒小姐。我知道你有个外号,叫花鲢,是不是?”水月“哇”一声大哭起来:“你胡说八道,你肯定认错人了,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外号,我叫水月,我是王数学的老婆。我……”
“水月姐,快醒醒,你喝多了,快起来喝口水吧。”
水月从梦魇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圆圆的宿舍里,抹一把脸,眼角处还挂着泪水。
“水月姐,你又哭又喊的,可把俺吓坏了。”圆圆说。
水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失落。她突然特别想念自己的爹娘,自从结婚以后,她就没有回去看望过他们。她想,该回去看看两位老人了。她决定不辞而别,带着孩子回老家。她要告诉王数学,如果他坚持上什么洗浴呀桑拿的,她跟孩子就不回来了。
刘玉栋 1971年生。山东庆云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已在《人民文学》《十月》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二百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年日如草》,小说集《我们分到了土地》《公鸡的寓言》《火色马》等八部。曾获第一届、第二届齐鲁文学奖和第二届泰山文艺奖。现居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