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还有爱情吗?经过生活琐事的消磨,在单调、贫乏、衰颓的晚年,我们还能找回年轻的激情与梦想吗?青年与老年,真的是不相干的两个阶段?或者,它们始终是互为背景的同一场存在?
如是,《安德鲁与多莉尼》向我们提问,引我们发笑,催我们落泪,令我们深思也让我们感到慰藉。
舞台背景很简单,是一间公寓起居室的三面墙壁。男主人公坐在书桌后,在打字机上写着什么,单调的击键声在空中回荡;女主人公坐在琴凳上,手拿大提琴,拉出一个单调的音符,男主人公受到干扰,打错了字,揉掉稿纸,重新来过;又一个单调的大提琴音拉出,男主人公又被干扰,拍桌子,显示愤怒……如此往复,最后两个人肢体动作越来越激烈,站起身,冲对方挥舞,虽然没有言语(这是默剧),没有表情(带着面具),但他们的争吵溢于言表。
一切继续着,儿子充当了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的调停人,老爸让他看他新写的书,老妈让他试穿一件毛衣。直到有一天,这种生活被打破。儿子带着老妈去医院检查,从儿子的垂头丧气看出检查结果很不幸。事实的残酷胜过一纸检查报告的确凿——多莉尼把袜子戴在手上,反穿着大衣,把手提袋当帽子戴,如此往复,安德鲁终于绝望地意识到:多莉尼真的得了失忆症,正在失去正常的生活能力。
安德鲁承担起了照顾多莉尼的重任。就在这时,多莉尼在收拾他们的相片时,无意中掉落一张从前安德鲁写给他的情书,唤起了安德鲁对相爱的青春岁月的回忆。
背景的灯光变暗,前景灯光明亮,青年的安德鲁和多莉尼在相遇,相爱……有时,前景消失,回到现实,多莉尼的失忆症更严重了,但安德鲁不离不弃,为她穿衣,擦地,打扫卫生间……一切淡出,前景明亮的灯光又点起,他们结婚了!然后,又搬进新居。然后,孩子出生了。场景在过去与现实之间切换,有时甚至叠合在一起。仿佛时间不再是线性的,而是平面的,过去与未来同时发生,青年与老年一起构成存在的本质,我们怀着对晚年的预期而开始相爱的青春岁月,又怀着对青春的回忆度过晚年。
但是,最后,多莉尼连儿子都认不出来了,手中空空,只拿着一把琴弓,空中响起凄怆的大提琴声……
坐在角落,安德鲁抱紧多莉尼,灯光聚在他们身上,渐渐黯淡,以至于无。另一面,微光照亮一个孤独的身影,拖着一把孤独的大提琴,光线渐亮,安德鲁身穿黑色大衣——一个不祥之兆。他缓缓打开大提琴,和儿子一起,为多莉尼做最后的哀悼。场景切换,儿子在公寓里收拾东西,安德鲁也已经不在。
该剧的创作灵感,源自一个真实的故事:法国哲学家安德鲁·高兹守护身患绝症的妻子多莉尼·基尔度过晚年岁月,在她即将辞世之际,打开煤气,和她共赴黄泉。临行前他写下了《致D情史》,中间写道:“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们都不愿在对方去了以后,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终其一生的厮守,成为人类爱情史上的绝唱。
虽然,这场默剧的情节已经远远偏离了那个故事,但其中的精神是相通的。这是一场生命的悲歌,也是一场爱情的喜剧。时间从我们这里所带走的,因爱情而得以偿还。
该剧的成功之处,在于它把深刻的道理寄托于普通人的生活,不是英雄史诗,亦非时尚前卫,不是探险猎奇,也不是神话传说,这个故事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发生着。它通过日常生活极其平凡的细节,给观众留下了真实感和深刻印象;通过青年和老年,健康和疾病的直接对照,给人们心灵带来强烈冲击,造成既真实又惊异的效果。让人们感到,原来震撼人心的事件不在战场上,也不在外太空,恰恰就在我们日常的生活中——因为只有它们才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
值得一提的,还有它融合喜剧与悲剧于一体的艺术胸怀和高超技艺。若无喜剧因素,悲伤就会把人压垮,沉重而不堪承受;若无悲剧因素,欢乐就会变得浮浅,无视生活的辛酸而变得刻薄、虚假。该剧则巧妙地融合了二者,在你悲伤欲哭的时候使你解颐,在你开怀大笑的时候引你深思。
该剧动人的力量,很大程度上也因为它是一部默剧。默剧是很难处理的,因为它完全失去了语言对表达的支持。该剧导演伊纳基·里卡特(Inaki Rikarte)也承认,接到这个任务时感到有很大压力。但舞台艺术的表达方式有很多种,动作、音响、服装、灯光、道具等等,都是潜力巨大的舞台语言。正因为去掉了文字语言,为其他艺术语言释放出巨大空间,表现出文字语言所无法表达的情感、思想和体验。也因为没有台词的约束,给观众的想象力释放出了更多空间,可以更自由地联想起自己生活中的人和事。这使得该剧无论在舞台表现还是观众感受方面都获得了巨大成功。还有一点值得一提:因为没有对白,不依赖文字语言,该剧的表达和交流超出了国界,获得了全球性的影响力。
正因为平凡,它的力量足以撼动每一个观众;正因为沉默,它说出了更多无言的酸甜苦辣;正因为无声,我们听见了内心的轰鸣。
提起爱情,人们一般认为是年轻人的事情,似乎与老年人无关,有人甚至认为,老年人还谈论爱情,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可是,当年轻人谈起爱情,不都陶醉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梦想吗?看来,年轻人的爱情倒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情,因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过。而把一份年轻的爱情带入老年,让它经受时间的考验,持久不衰,却是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一旦这种梦想成真了,就会显得格外动人。
《安德鲁与多莉尼》就是一个白头偕老的故事。(杨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