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籍,作为中华精神文化的载体,千百年来通过各种途径流布四海。这些流失海外的珍贵文献有着何种命运,令无数炎黄子孙、有识之士牵肠挂肚。
让我先把时间拉回到2000年春天。
这是一个午后,孙晓站在梵蒂冈博物馆前的广场上。
这位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学者,本次出访目的是例行的学术交流。只是出于历史学家的某种学术“惯性”,他在这个下午来到了罗马的“国中之国”梵蒂冈。他的到来,并不是像普通游客那样,仅仅出于对这个世界上最小的主权国家的好奇,而更多的是一种“专业需求”。因为他知道,这片“袖珍”国土虽小,却有着世界一流的博物馆、图书馆,馆藏中有大量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珍贵文物和艺术作品,甚至有不少中国古籍。这才是他的兴趣所在。作为一个以研究历史为职业的学者,他显然对那些深埋在高大门扉后面的“陈年往事”更感兴趣。但是他没有想到,正是此行的一个不经意的发现,让他开始关心域外古籍的命运,并由此催生了一个瑰丽宏伟的文化项目。
这块纸板,竟然是一部绝世孤本
梵蒂冈的位置在意大利首都罗马城西北角的梵蒂冈高地上,面积不过0.44平方公里,四面都与意大利接壤。所谓“国界”,就是围在梵蒂冈四周高高的古城墙。但这个小到了“无法想象”的国家,却是一颗文化和艺术的明珠。孙晓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梵蒂冈图书馆中珍藏有6万卷中国古代的手抄本、10万卷原稿书籍、10万张地图和印画以及大量书信、法典等珍贵文献,甚至还保存有1612年至1659年制成的“中国地图”手抄本。所以,当意大利的朋友陪着他浏览富丽堂皇的梵蒂冈博物馆的时候,他心里期待的还是那些传说中的古籍。
陪同孙晓前来的意大利学者,是梵蒂冈图书馆馆长的朋友。因为孙晓来自中国官方高级别的研究机构,图书馆方面的接待规格也提升为“最高”——图书馆馆长R博士亲自出面。R博士知道孙晓是研究中国历史的,所以神秘兮兮地要给他看馆里珍藏的“5A级”的中国古籍。用时髦的话说,这位洋人多多少少也有些“炫”的心理,想在这个中国人面前,“显摆显摆”自己收藏的中国的好东西。
“好呀,非常乐意。”孙晓高兴地答道。他心想,这正是我想看的东西。但是,这一看不打紧,孙晓的轻松心情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也在瞬间“石化”。
因为递到孙晓手里的不是书,而是一块纸板!
但很显然,这是中国古籍——用汉字书写,而且一看就知道,用的是年代久远的宣纸,微微发黄,上面竖写着娟秀的小楷。尽管字迹有些模糊,但直觉告诉孙晓,它至少出自清代。然而这部书的样子,实在是太令人痛心了:原先的宣纸做的筒子页,都被一页页拆散并打开,平铺着粘在硬纸板上,不知道那些老外在宣纸背后刷了什么胶水,宣纸明显受到了腐蚀。而且两种纸的酸碱度不同,不仅一些地方的墨色变得浓淡不匀,而且有的字已模糊不清,失去原来的模样了。
“尊敬的孙先生,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书?这个汉字写得很漂亮吧?”
R博士看孙晓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古籍,好像有些激动,他料定是因为自己的藏品足够“有分量”,便有些得意地发问。
“我想请问,R博士,您这里的中国古籍,都是用这样的方法保存的吗?”孙晓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刻复杂的心情,只好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字斟句酌地问道。
“这是比较好的保存方法。当然不是每一本都是这样的,您知道我们会区别对待各种不同的中国古籍。它们是来自那么遥远的国度和那么遥远的年代啊!”馆长摊开双手,热情感叹道。
“这还算比较好的保存方法?这简直就是毁灭啊!”孙晓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经申请,他看到了这部书的全部原稿,名字叫做《白晋日记》。
“白晋!原来是白晋!怨不得这一手小楷写得这么好!”孙晓暗暗惊叹。
这位白晋是法国人,1656年生于法国勒芒市,年轻时在耶稣教会学校学习,尤其在数学和物理学方面很有成就——这为他后来成为康熙的“老师”打下了基础。1685年他入选法王路易十四派往中国的传教士团队,并在清康熙二十六年,即1687年来到了中国,时年31岁。
白晋与中国很有缘。到中国后他学习了满语,后来还用满语编写了《实用几何学纲要》。再后来,白晋又将满文讲稿整理成册,并译成了汉文,由康熙帝亲自审定并作序。这就是现在存于故宫博物院的满文本《几何原本》,而汉文本则收入了《数理精蕴》。白晋不仅教授康熙几何和数学,还曾促使康熙皇帝下决心,历时九年,用西方的测量技术绘制一张全国地图——这就是世界上第一次在如此广阔的国土上完成大地测量的《康熙皇舆全览图》。他在中国生活了42年,只在1697年作为康熙的特使回过一次法国。1730年6月28日(雍正八年),74岁的白晋卒于北京。这位热爱中国的神父,死后也埋骨北京,其墓就在海淀的正福寺。可惜,在“文革”中,墓地被夷为平地。现在白晋等人的墓碑陈列于京西大正觉寺的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
历史老人是多么会排戏啊,而且还是个带有讽刺意味的桥段:300年后,在距京城遥遥万里的梵蒂冈,一位已葬于中国的外国传教士的日记,却被一位来自中国的学者认真阅读。而那段远去了的岁月,竟然让这位后来者激动万分。因为他看到,《白晋日记》不仅忠实记录了他在皇宫内的见闻,是研究清代史的一份难得的补遗,而且用了清代上好的宣纸,加上白晋漂亮的小楷,够得上是一部绝版的艺术品。日记不是刻本,而是名副其实的写本,只有一件,显然是极为珍贵的孤本。但此刻,这本古籍竟被拆得七零八落,有很多地方的字迹已看不清,纸张也变得很脆。估计用不了多少年,它就真的会被完全毁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孙晓“腾”地从桌前站起!
此刻,他想起了曾经为保护中国古籍、尤其是保护敦煌古籍奔走呼号的专家王重民,以及他写的《敦煌古籍叙录》。书中也曾痛陈国外对中国古籍保存不善的问题。因为法国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对中国古籍缺乏认识,或者根本就是没人懂,所以有些宝贵文献不仅卷帙散落,而且部分受潮、遭到虫蛀,甚至像废纸一样堆放在仓库里。今天,孙晓遇到了同样的境况。那么,共有多少中国古籍流散在国外?还有多少古籍遭遇损坏?怎样才能实施最有效的抢救?能不能把存于世界各国的中国古籍梳理梳理,让它们回归祖国?孙晓心中升起一个强烈愿望:拯救古籍!以前不是没人做过,而现在,是沿着前辈的路奋起前行的时候了!
在拯救古籍的路上相逢
那时候孙晓还不知道,其实像他这样关注中国古籍命运的人,还有许多。比如民间的不少藏书人,虽然他们身份各异,阅历不同,却都通过各种途径关注和寻访着中华古籍。白撞雨就是其中一个。白撞雨在英国淘来的那部《大英博物馆所藏中国古籍和印刷品目录》,就为后来孙晓的“抢救工程”帮了大忙。
白撞雨淘书的地方叫海伊,一个位于英格兰和南威尔士之间的小镇。海伊原先默默无闻,现在却是世界知名的“古书之都”。白撞雨告诉我,他是无意中知道了“海伊”这个名字的。那是因为他曾读到了台湾女作家钟芳玲写的《书店风景》。在这本书中,钟女士详细描述了去海伊“淘书”的辛苦旅程。书中对小镇的“地标书店”“主题书店”的介绍,特别是关于“古书店”和“二手书店”的描绘,让他感觉很新鲜,也很兴奋。2008年,正是白撞雨在藏书的道路上走得心情酣畅之时。他那时候几乎已经跑遍了国内尚存不多的旧书店,结交了一些资深藏书家,也搜罗了很多善本珍本。可是,那遥远的海伊有什么呢?它能藏有多少中华古籍?恰巧这年他有了一个去英国的机会,这可真是天随人愿,于是他挤出时间去了趟海伊。
海伊镇有着斜长的小巷和砖木相嵌、古色古香的建筑。信步走在狭窄的街道上,时有诺曼底和詹姆士时代的遗址进入眼帘,让人仿佛回到了中世纪。当然最有特色的还是街道旁一家紧邻一家的旧书店。仅有一千多人的小镇上,已经有了50多家旧书店。据说,海伊的书架加起来就有20公里长,古籍图书有100多万册。每天,到这里看书的、找书的、写书的、买书和卖书的人纷至沓来,小镇也被誉为“爱书人的天堂”“淘书人的香格里拉”。第一次去海伊,白撞雨就收获了《中国历史和文化》《新中国和30年个人回忆》《慈禧》《中国的精彩——五千年的中国艺术品》等二三十本书。“书龄”都在近百年或百年以上,大多是清末民初的老版本,基本都是布面精装,许多还是毛边本。而让白撞雨没有想到的是,一部《大英博物馆所藏中国古籍和印刷品目录》,却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部书诞生于1877年(清光绪三年)2月,由英国哈福德史蒂夫·奥斯丁父子出版社出版。书中有这样一段序言:“本目录包括的中国图书于不同时间、不同条件逐渐被收藏。图书馆小部分馆藏来自斯隆、哈利父子、旧皇室和兰斯等遗产,主要馆藏来自1825年赫尔(Fowler Hull)先生所赠。1843年,英国皇室将在鸦片战争中所获中国图书赠予图书馆。”
他感到,这段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枚枚钢针那样,扎着自己的心。
“都是中华古籍啊,竟全都给上了‘英国户口’。”白撞雨感到自己像一颗钉子,被钉在了小镇的书架前。
他透过那一页页发黄的纸页,看到的是中华民族积贫积弱的历史:1840年的鸦片战争割让了香港,184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签定了《天津条约》,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就在那些烽烟肆虐的历史瞬间,多少文物和古籍都忽然不知所终。一直以来,很多中国人都想知道:到底有多少国宝被掠夺?有多少古籍被抢走?有多少老祖宗的东西流失在海外?事实上,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无从清楚地了解这个数字,更别说得到具体目录了。而这部“目录”,却记载了100多年以前的维多利亚时代,在鸦片战争中英国军队从中国掠夺的中国古籍,大约有2万册之巨。
任继愈先生讲过:“中华古籍流散到海外,有的出于正常渠道的公平交易,这是值得称道的;有的并不是由正常渠道,而是由于中国藏书家的不肖子孙贪图近利而被贬抑价格售出的;也有一些是被掠夺出境的。”很显然,目录中大英博物馆1843年从英国皇室获赠的这批珍贵汉文古籍,就是鸦片战争中从中国“掠夺出境的”。这部书让我们发现了“被掠夺出境的”中华古籍在英伦三岛的行踪,清晰看到它们在英国的确切数量和名录,并成为“追索非法流失境外的古籍”的依据。
二话没说,白撞雨买下了这部“目录”。
他买下的是各国列强掠夺我们国宝的铁证,也为后来孙晓参与的大型古籍整理项目《域外汉籍珍本文库》,买下了一张“寻宝图”。
2008年,当《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一辑问世的时候,孙晓根据专家意见,收录了白撞雨所购《大英博物馆所藏中国古籍和印刷品目录》,并将书名修定为《1877年版大英博物馆馆藏中文刻本、写本、绘本目录》。后者以前者为底本,内容一致。这部目录,让人们得以看清大英博物馆存留的中国古籍的“原貌”:那里有善本、罕见本、孤本共1200余部,占全部著录的四分之一以上。其中,宋、元版的有7部,明版书籍有109部,而清代乾隆六十年(1795年)以前的刻本,居然高达1100部之多。7部宋元版古籍中,北宋的《春秋详解》和《资治通鉴》,南宋的《礼经会元》《大戴礼记》和《书经详解》这五种书,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和国内其他公立机构均无收藏。即便还不能完全断定其为海内外孤本,但定为“世所罕传”几无疑义。就凭这一点,白撞雨可谓功莫大焉!
这些奔走南北的藏书人,他们于舟尘车迹之间,阅肆逛摊,钩沉爬梳,有遇到罕见秘籍的喜悦,也有两手空空、徒劳无获的失落。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们做一个耐心的守更人,守护和打望着过往的墨迹,梳理和探究它们身后委婉的故事。白撞雨就说过,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时间,就是下班之后卸去一身的劳累,把自己关进书房,秉一盏温暖的灯光,在书的海洋中自由遨游……值得一提的是,白撞雨利用业余时间,把自己认为“有故事”的本子以及收书、藏书过程中的趣事,汇集成《翕居读书录》出版。整整3大本,172万字。书的封面用的是清初名画家禹之鼎为藏书家王士祯画的一幅《载书图》:一行衰柳,数车古籍,在斜阳古道上,缓缓而去。
心血凝聚成《域外汉籍珍本文库》
连孙晓自己都没有想到,为了拯救古籍,不仅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的一帮“战友”,就连很多德高望重的前辈,也都聚集到了他这样一个“小字辈”的“麾下”,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近百位专家都不惜“降低身份”,成为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编纂委员会的成员,原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署长柳斌杰担任了编委会主任。人民出版社和西南师大出版社,也同意作为“域外汉籍”的出版单位立项,并将此项目申请为国家“十一五”重点出版工程。
柳斌杰在为“文库”所写的序言中说:“中国历史上的对外文化交流有两条道路:一条是丝绸之路,一条是汉籍之路……汉籍之路是中外精神文化交流的道路。”
为这条“汉籍之路”上,孙晓和他的伙伴们跑得更起劲了。只要有中华古籍的信息,他们就要去看,去评估,有价值的就想办法弄回来。最近的一次,是孙晓和编委会同事赵凯,用了10天时间走访了美国4个大型的图书馆,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伯克利大学东亚图书馆的周馆长,见到孙晓一行特别震惊。因为他没想到,中国学者竟迢迢万里来寻访古籍。作为华裔,他慷慨地将手里的“存货”奉献出来,光宋元刻本就有40多种!
“真是大饱眼福啊,”孙晓说,“捧着那些珍贵的中国文字,闻着几百年前的故纸气息,那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希望时光能就此静止,就在那样的夕阳下,就在那样的书香里,呆一辈子。”孙晓的语调是平实的,但我很感动。这样如诗一般的语言,如果没有对中华古籍和文化的眷恋,是断然讲不出的。
在这次考察中,他们在哈佛大学的燕京学社,在普林斯顿大学的东亚图书馆,都找到了国内罕见的版本。而他们为了节约经费,尽量压缩行程,能在车上过夜就不住酒店,吃的东西也是能简单就简单,最好找到麦当劳,买一个汉堡解决问题。而且,为了节省住宿费,两人投宿旅店时,也总是挤在一个房间。
虽然这个项目获得了国家出版基金的支持,孙晓却“抠”得很,一分一毫都不敢乱花。不过他们的苦也没白受,从美国“淘”回来的《木氏宦谱》《井心集诗钞》《扬州府图说》等几部孤本,历史地位极为重要,后来收入了《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的第三辑。
现在,这套“域外文库”已出版三辑。体例分为“经”“史”“子”“集”四部,仿照四库全书样式。第一辑20册,第二辑90册,第三辑103册,还有单行本6个品种,丛编2个品种。所收海外文献,包括宋元珍本、明清佳刻、名稿旧抄以及域外精著,共计600多种,绝大多数为国内首度出版。预计,文库出齐将达到800册之巨,囊括2000多种中华珍稀典籍。这是我国第一次大规模地系统整理海外汉文古籍的文化活动,也是目前国内最辉煌的出版工程之一。这个含量,可以说已将存于世界上50多个国家的10万册汉籍中的“精华”都收录进来了。而这个含量,也意味着将需要数百位学者继续“奋战”十几年。
辛苦么?
是,或者也不是。
一个人的目的如果单纯,心也就随着沉静,对世俗得失便也看得轻淡。这些献身于拯救中华古籍的学者们,其实并不关心自己在这壮举中得到了什么。能为抢救祖国古籍珍本做点事情,能让古籍原版再现以存其真,能让人们重新认识中华文化在人类文明交流史上的作用,他们已经甘之如饴。
(作者为《文艺报》副刊部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