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里秋月的光色尤为好。楼房的窗户里,马路的上街沿上,弄堂口路灯的光圈外,一扇吱呀的小门前,忽然就莫名停住了脚步。一抬头看行道树那么韵致,远处江上的桥梁灯火璀璨,它们像轮廓分明、美妙而挺直的鼻子,在作着一收一缩的深呼吸。而可望不可即的幽蓝天空中,那轮月,好像已站了坐了千儿八百年,此刻才不由分说、懒洋洋地趴在远处的屋脊上,作宠辱不惊状。
万家灯火中有了月魄的亲密缠绕,远中近,近中远,总不觉得相犯,倒时常有些轻微的异样,使我抬头,低头。这清澈、跳跃的银光,于身心或有所补益,闲闲自若,不见水,却如水一般涤清了心中万虑。
相比之下,夏夜的月光却与人更亲近。每每黄昏时刻,它便逗留在路尽头的明处。就像声音有回响一样,黄昏的色与味,都因为这轮早早到来的月亮而改变,分化或消失。
至今还记得儿时月上柳梢时,蝉鬼儿叫得那个震耳欲聋,记得父亲下班回家时堵在门口的黝黑身板,不点灯,也能看见母亲忙碌操劳的身影,恼怒地瞪大眼睛,呵斥我们摆桌子,放碗筷——月光便在此刻哗啦哗啦地被我们大口吞下,敲敲打打,抠下一块或一段,夹起又落下……
月光下的晚餐,仿佛各家各户皆然:户外,穿背心、短裤,仿佛皆煞风景——它们都在回忆中,因而反倒成了风景。三五个女人在说家常,七八个孩子在念儿歌、做游戏,酒鬼搂着酒瓶子,茶客走哪儿,那把茶壶就像广播电台,将消息播送到哪儿。时间仿佛跟着月的轨迹而定,夜深了,该睡了,一扇扇黑窗外铺天盖地的竹床上,已有高高低低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月儿常常跳出故事,介绍城市的历史背景。
在我看来,夏月最善于把握的大段落,反而是吵闹和喧哗,比如当年的日记里,有这么一节:“这男人重重地,将她从饭桌旁,一把推开。她的大嘴令我惊吓,那么凶狠地一张一合,吐出那些让我忘不了的骂人话……还有路人跳着舞步穿过他们中间的空地,就像从容地穿过花园。”那骂人话早不记得了,而月光下的寥寥几笔让我体味到白描之美——可用最少的字营造一个最广阔的想象空间。世俗的生活虽落入了俗套,却也让人回味。
我和两个妹妹挤在一张竹榻上,面对月亮,无话。有一刻我觉得自己飘浮了起来,如同开得像爆米花一样的茉莉花,像云朵,像天擦黑前没做完的语文作业,差一句话,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作者为作家、诗人,著有多部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