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北塘是以海鲜著名的。每年春秋汛期,海鲜上市,满大街泛滥的鱼虾海蟹,在小摊贩们“北塘的”“北塘的”“鲜了”“鲜了”的吆喝声中,撩拨着天津人的馋虫。这时候,再会算计的人家,也要拎上几斤皮皮虾解解馋。我的老家在山西,不知哪一代祖先传下来的习俗,不吃鱼,海鲜更甭说了,闻都闻不得。父母一辈年轻时从老家来到天津卫,也算是入乡随俗,逢年过节渐渐动了鱼腥,但仍不好此口。兄弟姐妹长大后分头过日子,有完全被同化的,和本地人一样嗜海鲜如命,唯有我最顽固,几十年鱼虾不沾,常常在社交场合弄得主客两头尴尬。
好多年前,朋友拉着来北塘玩,那时还不兴旅游,到北塘就为吃海鲜。我本不愿凑这个热闹,但一来盛情难却,二来也想看看这个被称为“金邦玉带”的古镇是个什么样子。实在扫兴,哪里有什么古镇,一个破败的小渔村,没有像样的建筑,渔家门前搭起架子织补渔网就是一景。街上简陋的海鲜餐馆一家挨着一家,有的索性在路两旁支桌开吃。朋友说,到这儿来没有吃环境的,说着点了几样鱼虾,正好有刚捕捞上来的海螃蟹,一人要了两个,碗口大,珊瑚一样红。我想借故躲开,朋友把我按住,放重话说,这儿的螃蟹不吃,你就白活了。知道我不会吃,他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举到我的嘴边。说也怪,那蟹的气味竟毫无腥浊,是海是河还是泥土的味道已无法分辨,只觉一股清异之气从鼻息间直上脑仁钻,整个人好像都被提升起来,忘乎所以。早听说烹饪讲究提鲜一说,不知何意,经此一餐才知纯正的鲜真是可以让人飘飘欲仙的。从此也就再不敢放言绝对不吃海鲜了,却也知道了同为海鲜,其高下实有天壤之别。
北塘的海鲜何以鲜味独具?当地人说这要感谢老天爷的造化。北塘地处永定、潮白、蓟运三条河的交汇入海口,地势开阔,泥沙俱下,河海相接,虫豸杂生。毫不夸张地说,得益于东流入海的水系,整个华北平原的水土精华都汇聚到了这里,再加上温润的气候,不滋养出独特的鲜味才怪。北塘的鲜,却又不仅是海鲜。鲜者先也。
明清时的北塘,上通京师,下济渤海,是南北漕运转港的大码头,舟来车往,五方杂处,文化互通,得风气之先。1879年中国架设的第一条电报线路,就是由北塘经大沽直达天津直隶总督衙门。当年的北塘古镇,一条凤凰街串起九井八庙,店铺云集,聚渔盐两利,逞一方富庶;东大营双垒炮台和大沽炮台成犄角之势,拱卫首都,震慑海防,好不威风。可惜,沧海桑田,历史无情,北塘在近代史上又当国难之先: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侵略者经此登陆,庚子事变迭遭八国联军劫掠,古镇毁于战火,曾经的富贵繁华地落得一片破败;1976年唐山大地震这里又是重灾区,仅存的一点老建筑荡然无存。老北塘人说起当年事,少不了一声叹息。
第二次来北塘,已是20年后。北塘在滨海新区的发展蓝图中迎来新的机遇。短短两年,古镇重建,炮台复修,1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规划了功能清晰的多层次区块,仿古的城墙与时尚的街区并立,绿色生态走廊和高档总部基地比肩。新的建筑,新的街道,新的工地,到处洋溢着创业的激情。在这里,听到最多的是“窄路密网”“低层高密度”“快商务、慢生活”这些新鲜话题。古老的北塘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原有的区位优势上,又被创业者的时尚理念提了鲜。我们在开业不久的星巴克咖啡馆里听介绍,主人幽默地说,这里也创造了一个第一,这是星巴克第一次在尚不成熟的地区开设门店。哈!真要佩服这家享誉全球的咖啡连锁店,它一定闻到了新北塘焕发出的鲜味,嗅出了商机。有人将北塘的重生比作凤凰涅槃,我倒想,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更像是栽树,栽一棵大大的梧桐树,有了梧桐树,何愁引不来鸾凤齐鸣!
走在通往三河岛的栈道上,管委会的小王指着两旁的芦苇问道,你们知道这些芦苇是怎么来的?我心想,这里的芦苇有什么特别,难道不是自己长出来的?小王其实并不需要我们回答,她用手画了一个大圈儿,不无自豪地说,刚来时这儿只是一片光秃秃的荒滩,这些芦苇是我们一棵一棵种出来的。我不由重新打量起这个满身大学生气息的高个子姑娘,怪不得一路上她的讲述熟稔亲切,如数家珍,亲手浇灌的果实,自有一番不同的滋味。
登上三河岛,攀到最高处,眺望河对岸的北塘,长桥在卧,古镇若浮,水天一色,阳光正是最好的时候,此时此地,似乎大自然的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人也不由得胸怀舒放,心旷神怡,深吸一口海风吹过来的气息,好鲜啊!第一次在北塘吃海螃蟹的感觉又泛上心头。据说,600年前,一对姓郝的兄弟从山西辗转来到这里,搭起窝棚,开荒垦殖,成为这一片土地上最早的开拓者,后来人沿习称呼这里郝家窝棚,这也是北塘最早的地名。荜路蓝缕的先辈,经受过怎样的艰辛,其间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今天已无从稽考。能够想到的是,当他们第一眼看到这片土地,第一次闻到海的气息,当他们收获第一茬庄稼,捕捞起第一网海鲜,他们一定也会大声呼喊着:“好鲜啊!”
是啊,鲜,始终伴随着创业的人。(作者为散文家,百花文艺出版社原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