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青年》始,百年中国文学一直站立着一个“青春”的形象。这个“青春”是“呐喊”和“彷徨”,是站在地球边放号的“天狗”;是面目一新的“大春哥”“二黑哥”“当红军的哥哥”;是犹疑不决的蒋纯祖;是“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是梁生宝、萧长春,是林道静和欧阳海;是“回答”“致橡树”和“一代人”,是高加林、孙少平,是返城的“知青”、平反的“右派”;是优雅的南珊、优越的李淮平;当然也是“你别无选择”和“你不可改变我”的“顽主”……上世纪90年代以后,或者说自《一地鸡毛》的林震出现之后,当代文学的青春形象逐渐隐退以致面目模糊。这是当下文学被关注程度不断跌落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当下文学逐渐丧失活力和生机的佐证。也许正因为如此,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5月第1版)自发表以来,引起了强烈反响,搅动了不少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的心。方方重新接续了百年中国文学关注青春形象的传统,并以直面现实的勇气,从一个方面表现了当下中国青年的遭遇和命运。
涂自强是一个穷苦的山里人家的孩子。他考取了大学,但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心境。全村人拿出一些零散票子,勉强凑足了涂自强的路费和学费。从村长到乡亲都说,念大学,出息了,当大官,让村里过上好日子,哪怕只是修条路——
涂自强出发那天是个周五。父亲早起看了天,说了一句,今儿天色好出门。屋外的天很亮,两架大山耸着厚背,却也遮挡不住一道道光明。阳光轻松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灿烂。山坡上的绿原本就深深浅浅,叫这光线一抹,仿佛把绿色照得升腾起来,空气也似透着绿。
这一描述,透露出的是涂自强、父亲以及全村人的心情,涂自强就要踏上一条有着无限未来和期许的道路了。但是,走出村庄之后,涂自强经历了不少的艰辛:他要提前出发,要步行去武汉,要沿途打工挣出生活费。于是,他在餐馆打工,洗过车,干各种杂活,与不同的人接触,领略了人间的暖意和友善。他终于来到学校。大学期间,涂自强在食堂打工,做家教,没有闲暇的时间,不敢浪费一分钱。但即将考研时,家乡因为修路挖了祖坟,父亲一气之下大病不起,最终离世。毕业了,涂自强住在又脏又乱的城乡交界处。然后是难找工作,被骗,欠薪;祸不单行的是家里老屋塌了,母亲伤了腿。出院后,跟随涂自强来到武汉。母亲去餐馆洗碗,做家政,看仓库,扫大街,和涂自强相依为命,勉强度日。最后,涂自强积劳成疾,医院的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他只能把母亲安置在莲溪寺——
涂自强看着母亲隐没在院墙之后,他抬头望望天空,好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怎么适合离别呢?他黯然地走出莲溪寺。沿墙行了几步,脚步沉重得他觉得自己已然走不动路。便蹲在了墙根下,好久好久。他希望母亲的声音能飞过院墙,传达到他的这里。他跪下来,对着墙说,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妈,我对不起你。
此时涂自强的淡定从容来自于绝望之后,这貌似平静的诀别如惊雷滚地。他从家乡出发的时候,是一个“阳光轻松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灿烂”的日子。此时却是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从“一地灿烂”到“云淡风轻”,涂自强终于走完了自己年轻、疲惫又一事无成的一生。在回老家的路上,他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读《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很容易令人联想起路遥的《人生》。上世纪80年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初始时期,也是压抑已久的中国青年最为躁动和跃跃欲试的时期。改革开放的时代环境使青年,特别是农村青年有机会通过传媒和其他资讯方式了解城市生活。城市的灯红酒绿和花枝招展,总会轻易地调动农村青年的想象。于是,他们纷纷逃离农村,来到城市。城市与农村看似一步之遥,却间隔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传统,农村的前现代传统虽然封闭,却有巨大的难以超越的道德力量。高加林对农村的逃离和对农村恋人巧珍的抛弃,喻示了他对传统文明的道别和奔向现代文明的决绝。但城市对“他者”的拒绝是高加林不曾想象的。路遥道德化地解释了高加林失败的原因,呈现了传统中国青年迈进“现代”的艰难历程。作家对“土地”或家园的理解,也延续了现代中国作家的土地情结,或者说,只有农村和土地才是青年或人生的最后归宿。
但事实上,农村或土地,是只可想象而难以经验的,作为精神归属,在文化的意义上只因别无选择。上世纪90年代以后,无数的“高加林”涌进了城市,他们会遇到高加林同样的问题,但不会全部返回农村。“现代性”有问题,但也有它不可阻挡的巨大魅力。高加林是个“失败者”,但他有着巨大的“野心”,只是没有公开宣告而已。他虽然被取消公职,重新回到了农村,恋人黄亚萍也与其分手,被他抛弃的巧珍早已嫁人,高加林失去了一切,孤独地回来了,扑倒在家乡的黄土地上。然而,我们总是感觉他的身上有一股“气”。这股气相当混杂,既有草莽气也有英雄气,既有小农气息也有当代青年的勃勃生机。因此,路遥在讲述高加林这个人物时,他怀着抑制不住的欣赏和激情。高加林给人的感觉是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但是涂自强不是这样。他一出场就是一个温和谨慎的山村青年。这不只是涂自强个人性格使然,他更是一个时代青春面貌的表征。这个时代,高加林的性格早已终结。高加林没有读过大学,但他有自己的目标和信念:他就是要进城,而且不只是做一个普通的市民,他要娶城里的姑娘,为了这些甚至不惜抛弃柔美多情的乡下姑娘巧珍。高加林内心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这种性格在乡村中国的人物形象塑造中多有出现。但是,到涂自强的时代,不要说“狠劲”,就是合理的自我期许和打算,已经显得太过奢侈。比如,高加林轰轰烈烈地谈了两场恋爱,他春风得意地领略了巧珍的温柔多情和黄亚萍的热烈奔放。但是,可怜的涂自强,那个感情很好的女同学采药高考落榜了,分别时只是给涂自强留下一首诗,涂自强甚至都没来得及感伤就步行赶路去武汉了。对一个青年而言,还有什么能比没有爱情更让人悲伤无望呢?但涂自强没有。这不是作家方方的疏漏,而是因为涂自强没有这个能力。
小说中,没有爱情的涂自强只能更多地将情感倾注在亲情上。他对母亲的爱和最后诀别,是小说最动人的段落之一。方方说:“涂自强并不抱怨家庭,只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善良地认为这只是‘个人悲伤’。他非常努力,方向非常明确,理想也十分具体。”他拼命想得到的,也仅仅是能在城市有自己的家,让父母过上安定的生活——这是有些人生来就拥有的东西。然而,对于“涂自强”们来说,最终夭折的是不仅有理想,还有生命。
过去人们认为,青春永远是文学关注的对象,是因为这不仅缘于年轻人决定着不同时期的社会心理,同时还意味着他们将无可质疑地占领着未来。但是,从涂自强还是社会上的传说到方方小说中的确认,我们不得不改变过去的看法:如果一个青年无论怎样努力,都难以实现自己哪怕卑微的理想或愿望,那么社会自身是需要反思的。
从高加林时代开始,青年一直是“落败”的形象——高加林的大起大落,现代派“我不相信”的失败“反叛”,一直到各路青春的“离经叛道”或“离家出走”,青春的“不规则”形状决定了他们必须如此。他们是“失败”的,同时也是英武的。但是,涂自强是多么规矩的青年啊,他没有抱怨、没有反抗,他从来就没想成为一个英雄,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但是命运还是不放过他。一个青年努力奋斗却没有成功的可能,扼制他的隐形之手究竟在哪里?
方方的创作一直与社会生活保持着密切关系,一直关注底层人群的生活命运,一直对社会问题没有放弃关注的目光。在当下的中国,这是有责任感作家的“别无选择”。
(作者为沈阳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