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树

    就算是北方省份，也有着明显的南北差异。从太原往北走，一路走高，树木的姿态变得内敛，枝和叶都往里收，收成一束朝着天空高举。它们都聚集成林，密集生长，这里一簇，那里一簇，或在山洼，或在路边。北地的树少有成材，多是因为主干自根部就多生旁枝末节，且树间距过小，只得密密匝匝拥挤着过集体的生活。于是，连树林也称不上，顶多算作树丛。树丛不堪大用，却极具国画的意象——在山间，突然有一片较为开阔的坡地，那坡上就有这样一簇树丛，就叫人心胸涤荡着诗意了；要是恰巧这树丛再抱着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又是一个空山新雨后的黄昏，一抹夕照射向房屋的山墙，那意境，又有了油画的鲜亮。

    北地的树木都内敛，恰和北地汉子的豪放粗犷相反；正如晋南的树木疏放，而人却多儒雅细腻。水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你看北地干旱少雨，主产粗粮，连麦子也是大麦，女儿家却多水灵灵的，如同江南浣纱女，譬如大同，可说是美女如云；而晋南风调雨顺，麦子养育了五千年的文明，粗粮向来是牲口的饲料，可好看的女子却稀少。这里就无关水土，而是人事缘故了，盖中原文明数千年多遭游牧民族侵扰，以五胡乱华为盛，为害范围常在太原之北，倒是起到了融合血脉、改良人种的作用，是以北地人多翘楚。

    农历十五的前一天，我们这几个晋南人提前一天进入五台山的腹地，准备着来日凌晨的礼佛进香。即使在山下，海拔也已经在1600米之上，季节从炎夏返回了仲春，西装也难抵这清凉胜景的寒意了。纵然第二天要焚香礼佛，也免不了晚饭喝两口酒驱驱寒意。下车时已经是山间黑夜，甫一抬头，便见一轮皎月如同射着毫光的玉盘，升起在黑越越的山脊之上。月之皎皎，更显山之巍巍。月如玉琢而山似墨染，月之皎，尽显其清冷气质，如美人之心，总不肯俯就痴痴之人。当时就看呆了，不忍扭头而去。从前，我青春年少之时，遇此景常有亦真亦幻之感，把现实和梦幻颠倒着来；而当此时，我已经中年，自我渐渐回归本我，不再能轻易灵魂出窍了，倒是实实在在震动了心魄。不禁想到，人生应回归自然，什么节日该做什么事，便就做了：九月九日应登高，即呼兄唤弟一起去云丘山览胜；谁的生日到了，念及慈母受难不易，便与兄弟一起去拜望慈颜；似这等初一、十五进香礼佛的心，更是每年必有一次，何况与几位同心兄弟同来，菩萨和五郎必也嘉许吧。

    山间特色小饭店寒意逼人，欢宴许久，那对貌似夫妻的卖唱者直唱到生出热汗，男人嗓音一般，但把调儿很准，也颇能唱出些情致来，女人倒只是为他举着麦克风打打下手了。我不忍看他们沧桑的面容，只举杯喝酒低头吃菜，偶尔被歌词触动，失一会儿神，却不知该想谁。我从来不是个惜命的人，但这半年来，常常会冲动到恨不得即刻就让酒把自己浇灭，或者干脆自戕了才觉得痛快。佛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早在三月里，我连佛的故乡蓝毗尼都去过了，带回几片菩提树叶和一首诗，可我的苦恼依然未得指点迷津。

    想起一首诗来，散步回来的路上背给他们听：

我修习的佛的脸面，

从未在心中显现。

我未修习的情人的容颜，

却清晰地在心中呈现。

    当然他们不难猜出是情僧仓央嘉措的歌，可见他这一世的达赖虽然因情招祸没能位列金身塑像，却实在是被塑在世间有情人的心间了。

    其时月光如练如华，脚下婆娑的树影让人不忍去踏这御笔所赐的清凉胜境。

    （作者为70后作家，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母系氏家》等，曾获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