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发源地,向来文脉昌盛、人才辈出,众多开宗立派、影响深远的思想家、文学家、批评家都诞生在这里。他们如璀璨的星光照亮了华夏天空,共同谱写了齐鲁文学雄奇伟丽的辉煌篇章。新中国成立尤其是新时期以来,一代又一代齐鲁作家,更是肩负时代使命、坚守创新精神,以敏锐的文学感思,触摸中国社会发展跳动的脉搏,创作了一系列彰显深厚历史感和鲜活时代感、散发独特审美魅力的优秀作品,并以鲜明的共性特征和地域色彩汇入中国当代文学的长河之中。
稳健沉厚、磅礴大气的现实主义文学品格
上世纪80年代崛起于新时期文坛的“文学鲁军”,属于真正的“地之子”。其创作,始终镌刻着鲜明的“忠于地”的印记。这是因为他们其中的绝大多数原本就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与广大农民有着天然而密切的血缘关系。其情感和精神的根须已紧紧地扎在广漠的土地里。即便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到了城市,也始终未曾消磨尽源自地母的骨血。因此,密切关注农民命运、执着探索农民问题,仍然紧紧牵引着他们的艺术情趣。他们的审美视野,已逐渐超越了某种特定政治眼光、经济眼光的局限。他们更多地侧重于从农民的生存方式和生命价值的角度,向社会生活投射多向度螺旋式的道德探索、时代思考和历史观照,使作品获得了较为广博深邃的历史感、较为深刻冷峻的悲剧意识和较为宏阔厚重的文化容量,整体上具有了走向成熟期的沉稳和理性。
这种“忠于地”的真诚歌吟,秉承的是齐鲁文化沉实厚重的精神品格。“文学鲁军”扎根生活实际,关注国计民生,始终践行现实主义的文学理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王润滋、尤凤伟、左建明、张炜、矫健、刘玉堂、苗长水、李贯通、赵德发、张海迪、陈占敏、杨志军的小说和李延国、王光明、朱建信的报告文学,无论是高远深沉的历史叙述、凝重冷峻的文化反思,还是鲜活真切的生命体验、深邃高远的哲学思辨和犀利精准的理性批判,都蕴含着博大深厚的人文情怀,丰富了齐鲁文学现实主义书写的精神思想空间。
新世纪以来,迅速成长起来的刘玉栋、王方晨、凌可新、宗利华、东紫、常芳、王秀梅、艾玛、王黎明、路也、王夫刚、李登建、耿立、简默、铁流等一大批齐鲁新锐作家的各种文体创作,或聚焦农民的生存苦难,将生命个体的痛苦裂变与时代环境连缀成饱含人性关怀的真诚书写;或神色凝重地书写故乡人事的琐细,字里行间蕴含着挥之不去的忧患色彩与悲悯情怀;或发掘被历史烟云所遮蔽的某种真相,寻根索源,反思被异化、扭曲的复杂人性,担当起治病救人的艰难重任;或以清丽之笔描绘日常生活细部熠熠闪光的人性之美,情真意切,落笔平实,出语简单,却往往能够抵达丰富和深刻……可以说,当今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和广大民众的心路历程,在山东作家作品中几乎得到了全方位的艺术展现。一代代齐鲁作家就是这样以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为主基调,共同构建起一种稳健沉厚、磅礴大气的现实主义文学品格。
地域特色鲜活的民间书写和文学地标建构
山东一马平川的原野,巍峨雄浑的峰峦山脉,气象万千的自然风光,古朴拙厚的民俗风情,以及在林莽野地、晨曦暮霭笼罩中变幻着容颜的村庄农舍,滋润着齐鲁作家的情感触觉和文学思维,涂染出地域特色鲜活的文字世界。然而生存的困境和世俗的挤压,以及社会历史剧烈变动期人性的挣扎纠结,又使得现实充塞着诸多杂音和尘垢。为此,齐鲁作家往往会依顺原乡神话,用文字建构精神家园和灵魂高地,以审美的突围与反抗来屏蔽虚伪的假笑和喧嚣的表象,安栖焦虑痛苦的灵魂。
这种审美的突围与反抗,表现在他们自觉接纳、吸收并运用丰厚灿烂的山东民间文学传统和民间文化资源,把民间蕴藏的生命活力与元气灌注进历史故事、现实传奇,使文本具有一种凝重大气而奇崛烂漫的齐鲁民间地域特色。从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张炜的《古船》和《九月寓言》,到刘玉堂的“沂蒙系列”、赵德发的《缱绻与决绝》,再到陈占敏、刘玉栋、凌可新等人的小说,都是拥有全新齐鲁民间文化形态的文本。这些作品或从民间叙事视角,展现并渲染生命本色的世间生活场景,如那些不受礼法拘束的人群除暴安良、宁死不屈的民间侠义行为,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生命风格,张扬的是跳荡鲜活的生命势能和率真灿烂的民间力量;或将民间故事和现实存在交互穿插,在虚实相间的跨越式历史再现中,营构一处自在乐土,讲述一则灵动魅惑、深邃幽远的生命寓言;或从民间视角勾勒人物与事件、解构乡村伦理秩序,以民间俚调谐趣守望人生逆流之河的苦涩欣喜……总之,齐鲁作家都能从精英意识出发,彰显生动鲜活的齐鲁民间情怀、民间立场和民间精神,使文本烙印上浓烈的山东地域色彩。
这种审美的突围与反抗,还表现在齐鲁作家善于挖掘文学意义上的齐风鲁韵,全力建构齐鲁大地的文学地标。如冯德英的胶东大地、张炜的芦清河、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尤凤伟的石门、刘玉堂的沂蒙山、李贯通的微山湖、张歧的小渔村、路也的木渎镇、宗利华的香树街、艾玛的涔水镇、范玮的孟村、阿华的梨花镇等,都被建构成一座座蕴含着作家精神寄托和文学理想的齐鲁文学地标。同时,齐鲁作家又力求突破审美视域和价值规约,对上述文学地标的传统伦理文化秩序、宗法制度进行反思与批判,寻觅附着于乡野民间文化深层肌理的种种病灶,在某种层面上达到了对人生乃至人类生命存在本体隐性诘问的目的,使激荡着齐风鲁韵的民间成为生命存在理念的诗化载体,从而确立并敞开了齐鲁大地作为文化存在和文学地标的诗性内涵。
忧患深挚的道德理想主义立场和丰富多彩的艺术风格
从文化寻根到精神寻根,从民间立场的坚守到诗意乡土的眷恋,从厚重的现实批判与灵异的原乡神话,到温情主义的伦理雅歌与残酷主义的底层书写,山东作家在精神向度和审美追求上一贯坚守忧患深挚的道德理想主义立场,专注于苦难主题的深刻表达,重视平民主义精神的倡扬和诉求。
道德化叙事倾向作为山东作家的显著共性,主要表现为对底层民众苦难生活的现实关怀,对历史变革阶段各种社会矛盾和文化危机凸显的焦灼,以及对传统文化回归的现代性反思。张炜的作品有着浓郁的道德追问感和家园情结,乡村乌托邦一直是他虔敬信仰的精神宿地,从《家族》《柏慧》到《外省书》《丑行或浪漫》,对乡村的诗意想象一直是他恪守的文学观念。450万字的《你在高原》更是一部高扬仁爱、悲悯、大德大美之情的作品,其理想主义者行走的意义与价值,使得整部小说气象恢弘、意蕴深厚;尤凤伟的作品从《中国一九五七》到《泥鳅》《色》,总能在对历史与当下的反复观察、对乡村与城市的反复观照、对信念与欲望的反复较量中,或以道德眼光质疑极权社会的巨大危害,或批判中国传统意识与血缘相结合的宗法式权力体制,或进行沉重的生存反思与尖锐的伦理追问,表征了知识分子悲悯济世的道德情怀;赵德发的“农民三部曲”,既冷静考察已经远去并且尘封了的乡村历史,又热切注视正在眼前不断沧海桑田的乡村现实,饱含道德情感地解剖历史文化,描摹社会生活,以对传统文化的透视和对伦理道德的追问,彰显出开阔的文化视野。
而从艺术风格上看,齐鲁作家的作品既有现实主义的在场写实,又有浪漫主义的激情抒唱,还有象征主义的深刻寓理;既有古典主义的洁雅优美,又有现代主义的魔幻荒诞,还有表现主义的拓深创新和后现代主义的吊诡瑰奇,更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古典主义、现代主义多元融合的艺术表达。可以说,在新时期每一个文学发展阶段,“文学鲁军”都以独异的风格面貌和艺术特质在当代文坛独树一帜,成为摇曳在中国文学历史版图上的一处美丽风景。(作者为山东省作协副主席、山东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