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明史的新方式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历代王朝中，明朝长达277年，是一个享有国祚比较长久的王朝。迄今为止，明史的撰著，有如下几种书写方式：一是清代人修的《明史》，它和以往“正史”一样，“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鲁迅语）。但它继承了《史记》以来的修史传统，其中有人物传记。二是以范文澜为代表的《中国通史简编》中的明史，它们以历史唯物主义写史，但是有事（历史事件）无人（人物传记）。三是外国人及华裔外国人写的明史，其中特别讲究历史事件的真实性这一优长，应该吸收，但以西方观点写明史，不免出现偏差和失误。四是我国改革开放后，特别是21世纪以来，以“戏说”的方式写明史。它们写得生动有趣，但“戏说”毕竟是戏说，书中的真实性往往经不起推敲。能不能出现这么一部明史？它既写事又写人；既观点正确、尊重史实，又有可读性。王春瑜撰写的《他们活在明朝》，就是一部以新的书写方式撰著而对明史又有新发现的作品。

一

    作者选择明史中必须为人所知又叫人拍案惊奇的人和事，着力叙写。本书从“打江山者”明太祖朱元璋写起。朱元璋出身贫苦，对元朝的腐败深恶痛绝。打下江山后，他严厉打击腐败，是对的；但他采取国家恐怖主义（割脚筋、钩肠、炮烙、剥人皮等）来对付贪污犯，却过了头，过了火。朱元璋十分重视中央权力机构的建设与运作，也是对的；但他大权独揽，为了巩固朱姓统治而杀功臣，把开国元勋、功臣宿将几乎一巴掌全打下去，这就大错特错。对于朱元璋的正负两面，本书都有涉及，选择的又都是既重大又叫人称绝的事件，因此读来引人入胜。

    本书在“守江山者”这一辑里叙写了从明成祖朱棣到末位皇帝崇祯朱由检。书中既书写明史中的重要事件，又显示了它们的“拍案惊奇”，如制造虚假繁荣的朱棣，派郑和下西洋，动机是为了寻找建文帝下落，同时宣扬国威，但他并无海洋意识、海权意识，他开展官方的朝贡贸易也并不意味着对海外实行现代意义的开放政策。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但郑和绝不可能做环球航行。所以，郑和下西洋后，再无船队出海之事。痛恨宦官揽权，几次扬言要杀掉一批宦官的明仁宗朱高炽，却突然驾崩，入殓时人们发现皇帝的尸体上根本没有头，因此更使人怀疑他被宦官暗杀了。天启皇帝朱由校，把忠臣杨涟等人下狱，是个昏君，但也偶有雅量。虽然明朝的灭亡有多方面原因，但末位皇帝朱由检的刚愎自用也是原因之一。在帝位17年间，他竟然像走马灯似的换了50个宰相。如此行事，明朝岂能不亡？至于明王朝的“龙子凤孙”和“金枝玉叶”，藩王中多为贪鄙之徒，盗窃财货者有之，敲诈勒索者有之，抢夺民田、兼并屯田者有之，掠夺民舍者有之，完全是国家肌体上的蛀虫。当年朱元璋封王立藩，以为他们定能成为大明一统江山的捍卫者，结果，绝大多数藩王是“金盆狗矢（屎）”，“成了一钱不值的废物”。本书如此揭示历史真实，的确是一种新的书写明史的方式。

二

    作者行文跳脱，笔墨富于谐趣。和那些“高台讲章”的历史教科书，以及一本正经、板着面孔说教的若干明史著作相比，本书呈现不一样的写作风格。书中的“序”既是宗旨，又体现出本书的独特风格：“滚滚大明东逝水，淘尽英雄狗熊。好汉烈马嘶北风，丑类依旧在，空教夕阳红。姑苏三爷黄卷上，惯写南北西东。哥们姐们谁相同？拍案惊奇事，尽在本书中。”“序”写得很有个性，全书的行文、笔墨也很有个性。书中《名士风流》《百姓人家》《女流之辈》《无根之人》《各色山人》诸辑，也都大笔挥洒，细节刻画，幽默风趣，笔端带有感情，读时欲罢不能。

    本书继承了《史记》以来写人的修史传统，同时记事真切、真实、真诚，这又是让读者爱不释手的另一原因。在作者看来，历史是人创造的，写某一朝代的历史，不写人怎么行呢？这是事由人起。另一方面，人也因为做了某件好事或某件坏事，对历史发展产生了一定推动或阻碍作用，这个人也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这是人以事成名。于是，本书始终本着人事结合的写作原则，在写人时叙事，在叙事中写人。这样，书中的人物个个都有性格，而他们所做的好事或坏事，也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写明代大文人文徵明，其父卒，吏民醵千金致意，他全部退还；宁王朱宸濠曾重礼金聘他，他辞病不赴；他从不拿诗文书画与富豪权贵做交易，才华横溢，铁骨铮铮。尤其难得的是，他活到90岁，晚年，“每戒其子孙曰：吾死后，若有人举荐我进乡贤祠，必当严拒之。这是要与孔夫子相见的，我没这副厚脸皮也。”文徴明自律、自谦的个性，跃然纸上。

    明王朝何以长达277年？对这一问题，后人不曾回答过。王春瑜作了回答。他认为，明王朝是个封建王朝，从本质上说，带有封建王朝不可避免的腐朽性。然而，在明王朝的统治年代里，如鲁迅所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而在明代，这一类人特别多。从抗旨不为朱棣起草诏书的重臣方孝瓀，七下西洋的郑和，到成化初年的“洗马”（皇太子的老师或随从）杨守陈和另一位“洗马”杨溥（后担任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等职），再到大力推行“一条鞭法”改革的张居正，体现死谏精神和高风亮节的海瑞，坚决卫护思想家李贽的义薄云天的马经纶等等，简直难以计数。明王朝正是赖有众多“中国的脊梁”式的人物，才得以使国持续277年。历史是人创造的，王春瑜以生动、犀利的笔墨，再现了明朝形形色色的人物，仿佛他们就活在我们眼前，大大缩短了历史与现实的距离，这不能不是作者对明史研究的一大贡献。（作者为原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