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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8月23日 星期五

    荐 读

    普罗旺斯的闻香大师

    [英] 彼得·梅尔 《 光明日报 》( 2013年08月23日   15 版)

        普罗旺斯,地中海沿岸的瑰奇之地,孕育了法国游吟诗人,诞生了塞尚、凡高,滋养过毕加索……直到英国作家彼得·梅尔到来,它才褪去面纱,成为一个令人口中泛甜、鼻际萦香的名字。

     

        如果你崇尚自然,你一定会爱上普罗旺斯;如果你嗜好芳香产品,你的私藏里也必有一款来自普罗旺斯。默默而伟大的闻香师们,将普罗旺斯的极致优雅融入一个个精致的小瓶,给全世界的人们带去非凡而极具个性的“美”的体验。现在,就让我们跟随彼得·梅尔朴素快乐的笔触,一起走进普罗旺斯芬芳的花田,走近这里的闻香天才。

     

        驾车从艾普镇往北,不到一小时就进入了上普罗旺斯。吕贝隆优雅美丽,拥有登得上明信片的村庄、细心修整的房子、片片樱桃园、行行葡萄树,你从那里一路走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国家。荒野绵延无尽,几乎从未开发。村庄和村庄相隔数英里,有的地方凹凸不平、萧萧索索,有的地方绵延起伏、优美动人。

     

        在薰衣草盆地的中央,你会看到拉迪尔,一个住着一百人左右的村子。六月的一个晴天,在薰衣草刚刚由灰绿变紫的时候,大批媒体群集此地,来参加一所据我所知别具特色的学校的开学典礼。

     

    一所不同寻常的学校

     

        开设学校的想法最初是在马诺斯克城提出的,那里是尚·乔诺的故乡,也是一家国际知名公司的总部所在地。欧舒丹公司通过嗅觉传播闻名于世。它的香皂、精油、洗发液和乳霜都产自普罗旺斯,许多原料就生长在这里。除了你想得到的薰衣草,还有鼠尾草、迷迭香、药草、蜂蜜、桃子和杏仁。

     

        前不久,欧舒丹公司引入另一项要素:双语标签,其中一种是盲文。如此的话,浴室架子上的瓶瓶罐罐装的是什么,就可以通过手指“读”出来。由此又产生了另一个想法,其依据是人体在某项基本功能(此处是指视力)受损时会依仗天性作出调整。为了弥补视力的缺失,其他感官会变得更敏锐,尤其是嗅觉。

     

        专做香味生意的公司向来喜欢发掘敏感、受过调教的鼻子。调制香水从来都不是靠运气,而是依据配方,通常是十分复杂的配方——香甜与辛辣之间的平衡,如同调制鸡尾酒。香水的选料、调制和品鉴是一门伟大的艺术,香水领域的艺术家就像别的领域一样寥寥无几。首先,他必须拥有这种职业天资,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个异常敏锐的鼻子,百万里挑一的鼻子。

     

        去哪儿找呢?一个高度敏感的鼻子是种隐秘的优点,个人化、私密,通常不易为人注意。想想吧,两位母亲在炫耀自家孩子的天资。“好吧,我承认让·保罗是个爱捣蛋的小野兽,我有天还逮着他咬姐姐的腿,但所有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因为他的嗅觉太灵敏了。”现实中可不会发生这种事。小孩的鼻子是个容易被忽视的器官。

     

        而在这个晴日,欧舒丹公司让事情开始改变。一批学生来到拉迪尔,参加一所不同寻常的学校的开学典礼。他们的年龄在十岁到十七岁之间,都是盲人。

     

        这所鼻子学院的正式名称是“初级香水艺术与工艺盲童学校”。

     

        每个学生面前都摆放着课堂用具:装着不同香水的瓶子和一叠锥形纸条。第一课是“闻香技巧”,我马上就明白这些年来自己错在哪里了。以前每当要闻什么,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把鼻子凑上去使劲闻,像溺水者拼命挣出水面猛吸气一样。他们委婉地告诉我,鼻窦炎患者可以采取这种嗅闻方式吸入药物。如果哪位学生被逮着这样闻香,就直接在全班垫底了。

     

        由于没有通过第一项测试,我被带到一边,观摩如何正确闻香,或者文雅点说,“如何用鼻子品味”。示范动作惊人的优雅,好似管弦乐队的指挥在指引木管乐器组之前的轻柔挥棒。示范者将锥形纸条的一端浸入香水,沾几滴后取出,从鼻子底下一扫而过,最后轻巧地往上一扬。这短短一瞬,足以让鼻子记住香味;讯息随之传至大脑以供感受和分析。他们再次告诉我,不必长时间地使劲去闻。

     

        再看看这些学生,他们对闻香技巧的掌握明显比我好多了。看着他们品味用鼻子筛选出的信息时又专注又惊喜的脸庞,觉得美妙极了。

     

        他们有一位了不起的教授提供指导:吕西安·费列罗,他有着全法国最富经验和学识的鼻子,并且独自创造了两千多种香水。他从格拉斯来上课,训练这些年轻的鼻子养成好的习性,走运一点的话则发掘出值得培养的天才。

     

        第一堂课只上了不到一小时,部分原因在于考虑到这种职业的危险:鼻子感觉疲累。一段时间过后,即便是最热情、最专业的鼻子也会疲倦,失去专注力。

     

    一种另类的“烹饪”表演

     

        午餐过后,芬芳的下午之旅开始了。第一站是观摩一种另类的“烹饪”表演。几英里之外有个“脚趾岩”,植物在那儿被提炼成精油。

     

        提炼精油需要的基本要素是:植物、火和水。在一个由试管、导管和大缸组成的弯扭装置的一端,水通过加热产生蒸汽,蒸汽由导管传送给植物——眼下是大约半吨迷迭香。蒸汽使植物中的挥发成分释放出来,并带着它们穿过一条蛇形旋管,最后到达有冷水循环的冷凝器。蒸汽液化,精油漂浮到水面。用勺子把精油舀起,放入瓶中,你就得到五星级的迷迭香精油了。同样的工艺也可以用于玫瑰、柠檬、薄荷、天竺葵、百里香、松叶、桉叶等数十种花草精油的提炼。

     

        长过见识后,我们离开热似火炉的蒸馏房,前往萨拉贡修道院——如今经过修复成为上普罗旺斯的文物存放地。

     

        我们前来参观的地方:一个大型植物园,修整得一丝不苟、井然有序。法国人采取这种修整方法,是想告诉大自然谁才是主宰者。没有参差不齐的景观,没有任性不羁、杂乱无章的枝丫,大自然的恣肆荡然无存。植物都待在小方格中,按照香味和种类排列。我们由向导带着参观,边走边嗅,穿过绿的、灰的、蓝的花毯。每种植物都有拉丁文标签,杂草一棵都看不见。我觉得蜥蜴在这里都会被当作入侵者。

     

    一段传奇的“芬芳”往事

     

        几个月后,我再次拜访费列罗教授,去了他在格拉斯郊区的办公室。我从没去过格拉斯,只知道自十九世纪初以来那里就是法国香水产业的中心。我想象着头戴草帽的老人推着堆满玫瑰花瓣的独轮车,想象着锡制屋顶的蒸馏房摇摇欲坠恰似“脚趾岩”的那一处,想象着整条大街和多数路人都散发出含羞草或香奈儿5号的味道。这种想象在进城的拥堵车流中渐渐变淡,继而在真正的现实面前消失无踪。格拉斯是个忙碌、拥挤的工艺之城。

     

        运气、绵羊、水牛和凯瑟琳·德·美第奇共同造就了格拉斯的香水产业。中世纪的格拉斯是个皮革城,加工来自普罗旺斯的羊皮和意大利的水牛皮。制造皮革的过程中需要用到芳香的药草,后来便产生一种时尚,引领这座小城朝新的方向发展。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兴起优雅之风。香水手套风靡一时,但凡追求生活品质的人一定要让自己的手指“穿着入时”、芬芳馥郁。作为贵族阶层时尚风向标的凯瑟琳·德·美第奇,指定由格拉斯供应手套,制革工人的地位因此得到提升。他们不再是跟水牛皮较劲的卑微工匠,更乐意被称为“专为绅士供应香水手套的商人”。

     

        一切就这么顺利发展,直到法国大革命爆发,贵族和贵族生活里的大部分装饰物都消失无踪——国王、公爵、伯爵以及他们的厨师和巴黎的宫殿,成为更加荣耀的共和国的献祭。无须诧异,香水手套这种虚浮的、精英的、高度不民主的东西也消失了。格拉斯人那时已极其看重称号,高兴地发现它是多么灵活。他们抛掉与手套有关的所有关联,只称自己是香料商。香水因此得以幸存。

     

    一类杰出的无名艺术家

     

        如今,格拉斯的很多公司都依赖于独立从业的香水大师。“创造香水,”费列罗告诉我们,“要么始于客户的大概需求,要么源自灵感。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会在脑中先描绘一幅香水的图画。”

     

        他继续打比方,说鼻子就像画布,气味则是色彩。“你知道有多少种深浅不一的蓝色或粉红色吗?几百种。柑橘、马鞭草或者茉莉的气味呢?几千种。”

     

        费列罗取来一根纸条,伸进一个瓶子蘸一蘸,拿到我的鼻子下面晃晃,侧着头问我:“很独特的气味,你觉得是什么?”

     

        那气味臭烘烘的,辛辣刺鼻,让人一闻就会屏住呼吸。

     

        “怎么样?”费列罗说。

     

        “嗯,”我说,“这气味挺熟悉……”

     

        “再闻闻?”

     

        “不,不用了。”我被第一下呛得还缓不过神来,“太特别了,我只是想……”

     

        “猫尿,”他说,“完全是人工制造,用的化学药品。很有趣,对吧?真假难辨。”

     

        我可不会用“有趣”来形容猫尿,一时也无法理解它怎么会在这里的气味名单中占据一席之地,但香水艺术家们的行事风格就是稀奇古怪的。这天上午我还了解到,鲸鱼呕吐物和麝香在一款极富诱惑力的香水的制造过程中也会被用到,当然用得很少。问题在于,它们和别的成分混合在一起时如何反应。

     

        我问了费列罗一个很平常的问题,一小瓶几乎全是水的香水怎么能卖出一大瓶拉图葡萄酒的价格?他摇摇头。

     

        “人们不知道情况。”他说,“他们以为价格高是因为昂贵的包装,当然这是原因之一,但想想我们所用的原料吧。”我真的想了想,羞于对他说我只想到猫尿而非玫瑰精油。“打个比方,现在每公斤鸢尾花精油卖十一万法郎,但萃取一公斤精油,需要九到十万个花瓣。”他沮丧地耸肩摊手,表示需要这么大的投入才能让大家闻起来甜美动人。

     

        我又问了第二个平常的问题,他如何确定自己已经调制出一款成功的香水。“依靠‘妻子测试’,”他说。

     

        “我会把一瓶新配制好的香水带回家,”他说,“放在我太太能注意到的地方。我什么都不说,只是等待。假如一周后瓶子空了,那便是对我的赞可;假如瓶子还是满满的,我兴许就该再琢磨一下。我太太的鼻子很灵敏。”

     

        吃午餐的过程中,我一直盯着费列罗的鼻子,好奇它在美酒、野生蘑菇汤和包着香肠培根的特色卷心菜面前会如何表现。我看到他的鼻子只是抽动一两下以示欣赏。不过等到奶酪端上来,离他还有三英尺远时,他的鼻子开始热切地翕张。

     

        “你要是喜欢味道醇厚的奶酪,”他说着指指那块楔形奶酪,上面深蓝色的纹理清晰可见,仿若条条跳动的胆固醇,“这可是‘干酪爆炸剂’。”

     

        的确,它相当于奶酪乐队里的打击乐器,值得为它再喝上一杯葡萄酒。

     

        闻香师是个奇妙的工作,在某种意义上也让人相当遗憾。无论你如何解释,天性也好,幸运也好,基因也好,多年的经验也好,早期与猫尿或鲸鱼呕吐物的接触也好,总之你拥有杰出、独特的创造天才。你那百万里挑一的鼻子、敏锐的直觉和高超的调制技艺,是那些每天轻拍到脸颊、小心滴在胸脯、涂抹在无数耳朵后面的香水最重要的形成要素。然而,你的努力却会贴上别人的标签:伊夫·圣罗兰、CK、拉格菲尔德、三宅一生、香奈儿,永远不会是你这个创始人的名字。而你,才是香水珍贵的灵魂,成功却不为国际知晓的无名艺术家。(摘自《重返普罗旺斯》,[英]彼得·梅尔著,王春译,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7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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