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钱钟书在《围城》里嘲讽了那个推行剑桥导师制的督学之后,“兄弟在XX的时候”就成了骄矜和自夸的固定语式,脸皮薄的人不敢随便乱用。还有另外一个词组,我也轻易不敢用。念大学时,一个才女同学写了个小说,像钱钟书先生一样十分给力地挖苦了主人公,这个倒霉蛋在复旦大学念书,开口闭口“我们复旦”。虽然那的确是足可自傲的好学校,然而说得多了,就跟那从英国来的学监一样让人讨厌了。所以,在北大念书时,这两个说法我都时刻戒备,免得出门成了别人的笑柄。
但是现在,一晃毕业8年,我发现自己经常顺口就出现这样的时间状语,“在北大念书的时候”,也往往一不留心就“我们北大”。出了口才心惊,鬼祟地王顾左右,希望不被现场捉赃。
前阵子读了一本关于北大的书,荟萃了众多传说中的大师、震耳欲聋的前辈和才华横溢的年轻校友们写北大的文章,他们带我重游了北大,从蔡元培时代的北大,到现在的北大。读完了,忽然觉得,“兄弟在北大的时候”和“我们北大”听起来如此顺耳,无丝毫的矫饰与夸耀,一例地真诚。远离母校的前辈和学长们回忆绵长,“兄弟在北大的时候”啊,如此这般;正在念书的学弟学妹们聊起“我们北大”,这般如此,同样也说来话长。我喜欢他们说起北大时的语重心长,像儿女说起父母,时空纵横,千言万语。也正因为他们的情深和真诚,“兄弟在北大的时候”和“我们北大”恢复了它们本原的朴素。
“兄弟在我们北大的时候”,这么说好像我离北大十万八千里,其实,除了留校的,大概很少有人像我一样,毕业了还离北大如此之近;8年来,频繁搬家,离北大最远的一处居所步行过去也就20分钟。晚饭吃多了我绕未名湖转圈消食,周末我去百周年纪念讲堂看演出,去物美地下超市里的博雅堂和野草书店淘书。连着几年,每周二下午,我去五院的当代文学教研室参加一个课题的讨论,中文系一茬茬的师弟师妹们都能混个脸熟。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北大陌生,非拒斥的陌生,而是那么多该看的地方没看,该走的地方没走,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做。在北大念书时,总以为来日方长,可以从容地让所有理想都实现,边边角角都能看个仔细绝不会落下。毕业了盘点,大半个北大对我来说还是处女地——这还仅仅是地理上的北大,历史上的、精神上的北大,我也许九牛一毛都没碰到。
有一阵我还真想杀回北大去,将未竟的事业干完。就背着双肩包,穿一件朝气蓬勃的绿色运动装,理了个精神抖擞的毛寸,在校园里四处晃悠。我和别的学生一样,遇上个石凳子或者台阶就坐下来看书,找块草坪就躺下来两眼望天,我不拿自己当外人。饿了,就去康博思食堂,狠狠吃顿饺子回家。
如今,一兜子事,已经不可能那么频繁地去北大了,更顾不上怀着闲情逸致围着未名湖转圈子。但我时时想到北大,怀念我还没有去过的地方,怀念我还没来得及获取的经验和精神营养。我在20分钟外的地方不停地怀念着那些怀念。
(作者为青年作家,文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