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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8月09日 星期五

    父亲的手

    李 亮 《 光明日报 》( 2013年08月09日   14 版)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半个世纪了,他那两撇长长的寿眉和横的额纹与纵的腮纹变淡了,但他那两只浑厚结实、握满人世沧桑的手,却一直晃在我的脸前,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拉住。

        父亲满手掌像一个大茧子,大茧上又长些小茧子,每一只都像一面小铜锣,以指叩击,铮铮有声;手掌竖起来,就像一面大云锣。握拢手掌,能听见小锣们的撞击声。掌面凹凸不平,像丘陵;又极不光滑,像砂纸。这是终年不得闲造成的。父亲终年不得闲。即使雨雪天,不能下地干活,也闲不住。房漏水,当然要修;如不修房,就折麻皮,拨麻绳,或搓蓖麻壳,敲核桃,簸花椒,缚笤帚,缉草笼,或磨刀剪,修犁杖,垫鞍鞯,编筐篓,钉鞋掌,或为磨光的风箱装鸡毛,再不然就去推碾磨。这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是全年工作的一个大统筹,不闲一霎儿。

        父亲的手经常变幻着颜色,当他忙于割草、拔苗、翻秧时,呈墨绿色;摘柿子时,呈红色;收花椒时,变成紫色。褪核桃皮时污染得最重:核桃硬壳的外面,有一层果肉,饱含绿汁,常把人手污染成黑色,极难洗涤。好在大秋随即而至,收割庄稼开始了,在各种庄稼的叶子秆子穗子根子的磨蚀中,手上的颜色渐渐被磨掉。说父亲的手是五彩的手,并不夸张。

        父亲手上很少扎刺,枣核大的蒺藜狗子也能被他拈碎。刺进他手里的只是些硬刺、老刺。正干着活,顾不上挑,要等到闲时才挑。因为手皮太厚,像鼓皮,绣花针是挑不动的,须用上鞋的锥子挑。往往掘进很深不见血,像在掘一眼枯井。而在等待空闲的日子里,一些扎得浅的刺,脱落掉了;扎得深的刺,竟被肌肉吸收掉;没被吸收的大刺,因为难挑,就不再挑。这有点像战士体内残存的弹片。父亲说,反正不影响干活。

        父亲的手指粗糙,却又极其灵巧,解得开头发丝上的小结——他把发丝上的小结夹进手掌横纹里,润点唾沫,只敲一阵,小发便松脱成大圈圈。他能两手抛起三颗、四颗乃至五颗石子,顺溜飞个齐眉高,形成一条运动的虹,又像捧着一眼喷泉。这时候,便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了……

        父亲的手没有接触过文房四宝,没有玩过棋类麻将与扑克,也没有摸过烟丝烟卷与糖球。酒杯倒是举过一次,那是土地证拿到手里时。他笨拙粗壮的大手,举起了光滑小巧的酒杯。他不会拿杯,半杯酒撒进手里,先被茧子们饮掉了。他也没有用过洁白的毛巾擦手,更不识手套。冬天,他两手常被冻僵着,指顶上,虎口上,特别是大拇指中间那条横纹上,裂开很大的口子,像婴儿的小嘴巴,浸着血。母亲用铁勺打些糨糊,找来布缕条为他糊上。布条不久丢掉,父亲也不再糊,他嫌做活不利索。口子往往要到来年,桃杏花开时,才能愈合。手背冻肿时,像紫茄子,淌着黄汁,但他两手仍是不闲着。到了晚年,他指甲上出现了白斑,指甲与肉裂成缝,血往外浸,虽是病变,却没钱治疗。医生说,每天沸水冲着喝一只鸡蛋,三个月可能会治好。但三个月需要九十只鸡蛋,父亲活了六十六岁,他一辈子也没有吃到过六十六只鸡蛋呀!

        在为他封棺时,我紧紧地握住了老父亲的手。他那如同铁片似的苍凉硬实的手,像洗衣板,长着黑斑,不同于我的绵软平滑的手,人说我是握笔杆的手。我的手是父亲那粗糙的掌心里能划着火柴的手变的,是父亲一双手的再生与延续。许多名人会在宏伟的建筑里留下手模,父亲没留下手模,但我却觉得,在我们家乡的田野、沟谷、幽壑里,到处落着他的手模。我看着自己的手,常会联想起父亲的手,联想起他那两撇寿眉、横着的额纹和纵着的腮纹。今年是父亲50周年祭,我写了他的两手,作为对他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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