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美学的高度
我从酷热的南方,来至遥远的北国边境。逶迤的江河,伸出修长粗壮的胳膊;北国的原野,敞开无比宽广的胸膛;那些高飞的鸟,是好客的主人,融入云里的样子楚楚动人。
季节瞬间更替。燃烧的夏天消失得无影无踪。明亮的七月,静谧而严肃。铁质和石质的高速路,因为蜿蜒起伏而柔若无骨。原野上的路是对生命的沉思,它的形成,也就是生命的形成,是让人欣喜和热爱的生命完美的迹象。那些在时间中消逝的人们为我们踏出了生命之路。我们将记住他们的步履,让他们永远存留在我们心上,以免让心灵之路荒芜。
我是如此地喜爱北国的原野。它有着天生的阳刚的禀赋。广袤和辽阔,本身就是一种美学的高度。
逃逸出被雾霾淹没的城市,这里的空气干净得近乎奢侈。波澜壮阔的绿色,一直向比天边还要遥远的远处汹涌。曾经血泪斑斑的战场,被深深地埋葬。坚硬而爽利的风,无边地鼓动生长的欲望。与春天不断地交合后的原野,仿佛从来就没有过忧郁的冬天:荒芜的坡地,颓废的花影,风霜如利剑切割,大树们悲伤的手指上缠满了凛冽的冰雪。沧桑,是一段需要唤醒的记忆。
美人松的集群,笔直地站在坡地的背脊,高扬着男性的头颅。白桦林自信而散漫,闪着诱惑的光。蓝皮和红皮的屋顶,在树丛中跳动。裸露的村头,棕色的马匹安详一如既往,偶尔扬起发亮的黑色长尾。
蓝天和绿野之间,云悬浮飘动。阳光一会儿在它前面,照出凹凸的曲线;一会儿在它后面,勾出金色的边缘。而它,兀自经营着明暗和色彩,酝酿暴雨。雨一旦降落,便是直立的柱体,顶天立地,气势磅礴地在原野上移动。它刚刚离开的地方,立刻就被阳光充满。野花落英缤纷,希望托付给种子,返回原野,接受季节的所有邀请,在春天来临之前,弥漫成又一度响彻云霄的灿烂。
一坡坡怀孕的玉米,凝聚在耀眼的阳光下面,傍晚的雷声隆隆滚过,在即将来临的诱惑之夜,陷入夏天的感情陷阱。流水一样的狗尾草,摇落细致的露珠。摒弃了多余的杂质,成为大地上一种蓬勃的力量。
将会有镀金的巨型收割机,把秋天装上。夕阳让老人们眯缝眼睛,细数着一颗豆荚、一棒玉米、一穗高粱走过的漫长路程,以及自己一生的收获。很多年前,他们曾经肩着绑绳,匍匐在原野的路上。
世界此时格外安详。大野肃穆,彩虹丈量着原野的两极。一只大手,抚摸着我们,如唤醒孩提懵懂的话语。我想我应该放弃词不达意的表达,蜷缩在那只手掌的温情里,一边看风景,一边咀嚼岁月的苦涩与芳香。
风一阵一阵地拉扯我的衣衫,我漫无目的地站在原野上,听任绿色进入我的身体,以及庄稼的芬芳渗入我的思考。
空间与时间无限扩大与延长。
四十六亿年的演化,地球馈赠给人类无数的珍宝。
第四纪。新生代最新的一个纪。其下限年代距今二百六十万年。那时,灵长目完成了从猿到人的进化,生物界进化到现代面貌。
一声巨响,无数巨岩伴着灰黑色的浓烟,翻卷着冲天而起;各个火山口,时而轮流喷发,时而静止,时而同时发作,绚烂无比的礼花在空中怒放。大地在颤抖,整个天穹被照得通亮,岩浆肆意奔流,为一个不可克制的欲望鼓舞,在烈焰迸溅的一瞬间,领会到生命的开端和终结的全部欢乐和痛苦。北起大兴安岭北部的鄂伦春诺敏河火山群,经阿尔山——柴河、锡林浩特——阿巴嘎火山群,南抵察右后旗乌兰哈达火山群,断续延伸一千公里,三百九十多座形态各异的火山,构成了内蒙东部壮观的第四纪火山喷发带。
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火山锥,千姿百态。喷发年代由史前的两百多万年到近代的两百八十多年前,是世界顶级资源。这里拥有保存着世界上最完整、分布最集中、品类最齐全、状貌最典型的新老期火山地质地貌。最新期火山岩浆填塞了浩瀚的远古凹陷盆地,一个个湖泊串起欧亚大陆桥上璀璨的明珠。
人类无法洞穿地壳,但地壳自身千疮百孔。火山遍布全球,有的孕育和爆发的条件伴随着整个造山运动;有的孕育和爆发的过程伴随着整个山体的坍塌;有的形成上下翻滚的火湖,熔岩从火湖的边沿流出,形成恐怖的熔岩瀑布、熔岩河流、熔岩喷泉。炽烈的岩浆汹涌,烧毁了森林,淹没了耕地,埋葬了整座城市。
火山是一种残酷无情的美丽:向上飞扬是一种毁灭,向下伸延也是一种毁灭。如同早逝的耶夫诺夫的诗:我不是活着,是在燃烧。
但北国原野上的火山,却写出了另样的诗篇,寻找到又一度烂漫的生命。
谁能想象沉寂了千万年的火山,会有如此的芳草萋萋,林木葳蕤。葱绿充盈的树叶和草叶,在黑色的熔铸金属上铺展。积雪融化、树木泛青之前,初春的达子香早已含苞欲放。原始石塘上粉色的云团,浩浩渺渺,香气远远地飘浮。关于烈火迸溅的记忆,早已在梦中消失;火山为自己狂热经历的辩解,早已坠落在深深的草莽。
万物皆神圣
踏着枯枝、落叶、青苔,走进谷地深深的树林。这里是满族、鄂伦春族、达斡尔族、鄂温克族的故乡。一个多情的季节,早已开始。顺着被年深月久的腐烂落叶弄得软绵绵的路走着。鱼鳞松、油松、杉松、柞树,色树、洋槐、刺槐、青桐、榛材棵子,满山遍坡都是。所有的树都被灌木丛紧紧地包围。在茂密的灌木棵子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霸王鞭、野丁香、狗尾花、山芍药、野玫瑰、扫帚梅。穿过茂密的、散发着浓郁的树脂和草莓香味的树林,衣服被弄得湿漉漉的,带给人一种清凉的、甜丝丝的快感。一个个被野火烧过的土墩子上,长满了草莓子。这儿的浆果和草莓子,都熟透了,发黑了,甜得要命。
风在沙沙地响,杜鹃、沙斑鸡和不甘寂寞的蝉在合唱。在这样的树林里走路,就像在彩色的、水声悦耳的溪水里游来游去的鱼。这是沉思默想的最好时刻。你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遥远的已经忘却的童年,脑子里充满了种种孩提的甜蜜和喜悦。头顶树桠上,这儿那儿站着野百灵、沙斑鸡、鹪鹩和山鸡。它们大大方方、满不在乎地站着。即使被你惊动,也不过稍稍地、懒洋洋地一跳。有时候,铁雀和斑鸠会落到离你很近的地方,然后又扑扑地飞起,它们拨起的风,直朝你脸上吹过来。长尾巴的松鼠在明明灭灭的树枝上无忧无虑地跳来跳去,毫不在意树林里出现的不速之客。如果是夜晚,从林子里跑出的狍子会傻傻地站在路中间,对迎面而来的灯光视而不见。
黄昏,潮湿的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鸟悄悄地离开被太阳晒得温暖的树梢,振起翅膀,依恋地、默默地飞进树林深处。雾在林中飘荡。雾是半透明的,并不妨碍仰望树缝中的天空。被树枝分割的天空特别明亮。心轻轻颤栗。北方无垠的原野,是美与善的象征。一切浮躁都被洗净,仿佛远离尘世,心灵恢复了本来面目,所有的恶念在与原野接触时消失。弥漫在原野上的沉寂与神秘,滋润着诗心,成为艺术深沉、宁静的心理背景。
森林中站着部族的图腾:太阳,月亮,男人,女人,飞禽,走兽,十二个杜瓦兰神,栖息在十二种植物上的十二种动物……萨满的根基是万物有灵,可见的世界到处是不可见的力量,所有的生命和非生命、有机物和无机物都有着灵魂。没有创始者,没有寺庙,没有成文的经典,也没有规范的礼仪,萨满是超越时空的文化,用不着既定的分类逻辑。人们崇奉的是氏族或部落的祖灵和图腾,乃至一切动植物以及无生命的自然物和自然现象。
世界最早的宗教,几乎与现代人类出现的历史一样长久,文明诞生之前,人们用石器打猎时就已经存在。各种外来宗教传入之前,萨满独占了北方的古老祭坛。
拜火。拜山。拜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祖神的偶像挂于树梢,两侧是日、月和大雁、布谷。树间皮绳上悬挂着兽头和兽尾、脏器和四肢,兽头朝向祖神。凭借祖神的力量,同鬼神交战。
猛烈地击打神鼓,疯狂地摆动腰铃。“乌麦”(为婴儿抓回灵魂的仪式),送魂,祈求猎物,求雨和止雨,咒术与法术,占卜与跳神。神鼓和腰铃是萨满语言的载体。宏大而嘈杂的鼓铃之声是萨满音乐的全部。变幻莫测、简朴粗犷的野性音响,充满慑人魂魄的威力。萨满音乐不是生活之外的“艺术”,它就是生活本身,是与神沟通的语言。萨满是“知者”,循着萨满旅程从另一个实在获得力量和知识,然后回到原本的世界,以其所得的力量和知识帮助自己或他人。由人到神,又由神还原为人。
自然是灵性和拯救的源泉,赋予人们改变境遇的能力。萨满相信万物皆活,万物相系,万物皆神圣。狩猎部族搬进了新居,古老的灵性修行并不曾消失。延续着大地灵性和个体意识转换与成长的主题,神秘的萨满依旧萦回在现代生活。
萨满只为与自然为友,并不追求彼岸世界。萨满的生命观基于人类自我实现的欲望。那便是寻觅自己的梦境,发现自己内在的神话。萨满的力量不是权力,而是能量,是人类与自然的整体生命力。在人类中心主义狂热肆虐造成的人类与自然的疏离乃至生态危机中,萨满强调自然与个体的能力,让所有的人都体验到与万物一体和万物之神圣,回归大地之母的怀抱,回归生命本身。萨满经验实现了深层原初的出神需要,这种出神是人类存在的意义!
守望心灵的高地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推移,岁月像水一样流逝,而山川依旧。
北国原野是怎样的一个所在?仅仅是清新、古老与富饶吗?抑或只是遥远?
原野上有两种声音:
一个欢快,吟唱着尘世的演变,对生命充满感激。
人类的生息和繁衍,朝代的兴衰和更迭,全球化与城市化:雾凇和冰雕,古禅寺和旅游岛,滑雪场和度假村,火山温泉和森林浴,啤酒节和音乐会,俄罗斯风情舞和庄稼院二人转,人参、鹿茸和杀猪菜,红肠、列巴和苏波汤……
一个严肃,沉思着神性的里程,对生命有更深沉的敬畏。
北国原野,远离繁华激荡的中心,在世纪的神经末梢舞蹈。略带伤感的节拍流露出舒缓和飘逸。原野上的心灵只渴望飞翔。诗人们以草原、寂寞、候鸟、江水和波涛命名。饮下整夜的黑,一条河流的疼痛和曲折,像母亲一样的味道纠结成盐,抵达诗人们的内心并且变得深刻。上升或下沉,周而复始。从屈原开始的艺术高贵,至少在这里没有失落。岸边簇生的芦苇,细长的苇叶剪碎了天空的深蓝,新月是刚出鞘的银刀。江河是诗人们的黑美人,在诗歌的怀中静静酣睡。
爱和坚守都与山河有关。精神探求者们足踏在哲人向往的自由而新鲜的土地,在北国原野守望着心灵的高地:
他们或者静静地收拾了自己的行囊,避开了城市的喧嚣,蹲在祖居场院的石碾上,重新呼吸左邻右舍弥漫到屋院的柴烟,看着远处庞然连绵的楼群和熙熙攘攘的人流,那里各种欲望膨胀成一股强大的浊流,冲击所有大门窗户和每一个心扉。而他们整颗心没入父辈爷辈老老老爷辈生活过的这方原野的沉重的历史烟云,负了写出民族秘史的沉重使命,穿越一条幽深漫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时空隧道。纷繁的世界和纷繁的文坛似乎远不可及,得意与失意,激昂与颓废,新旗与旧帜,红脸与白脸,似乎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属于昨天的故事而沉寂为化石了。除了思想,他们完全地封闭了自己,领着笔下的人物穿行过世纪的风霜雨雪,让他们带着各自的生的欢乐和死的悲凉进入最后的归宿。
他们或者反感现代文明表面光鲜之下的种种卑琐,在一个争名逐利、以权贵自炫的时态中,坚持绝对的平民立场,着力状写北方硬汉的生存困境、荣辱沉浮,以及深深扎根于内心的孤独史和痛苦史。这些硬汉们往往不仅不是世俗的成功者,甚至差不多是失败者。然而他们正直,有力气,有色彩,有故事;敢打敢拼,说话声音高,骂人花样多,干什么事都不拐弯抹角,在社会转型的风吹雨打和涛翻浪涌中与命运抗争,希望,追寻,失落,抗拒,欢笑,悲号,扭曲与升华。这个世界是如此杂乱、浑浊、穷困、粗野,又是如此强悍、生气勃勃,是张扬生命力的舞台。他们有血有肉地活着,自主自立地站着。健全的生命和人格令他们天然地摆脱了颓废与堕落,绝不堕入人性变质的深渊,独立地在自己的本质内成就自己,与时尚保持距离,拒绝卷入狂飙突进的时代游戏。作为永不屈服于生存困境的草根意志的体现者,他们矗立在富丽堂皇、光怪陆离、物欲横流、信义沦丧的滚滚红尘中。
他们或者以特有的沉静和从容,义无反顾地追随着河流行走。岸边的村庄,迤逦于自然的河流形态,曾经的风情气韵激荡,拖拽着明明灭灭的故事。水流声里一条条生命游动。性急的孩子不等伏天早已光溜溜跳进了河水。岸上的女子,手臂如凝脂,脖颈如玉兰。老人坐在廊棚下听雨,猫啊狗啊的。一巷子蛙鸣浮起来落下去,不知名小鸟的啁啾遥远了一切,透明了一切……他们就这样走过无数的村庄,有过无数的无奈和迷惘:欲望把日子翻得断了线,人在诱惑、在生存原则的逼迫中现代化。一座村庄的经脉曲折起伏,难道只能是靠记忆了吗?他们于是写村庄,写那里的人们和土地的是非,写他们与土地目不斜视的狂欢,写他们在物事面前丝毫不敢清浊不分的秉性,写他们铺陈在万物之上的张扬;写他们对信仰的执着守诚;写一杆长鞭在月亮即将退去的黎明前甩得激扬,写一个女人想那长眉浓烈似墨,张开的大嘴吼出威震山川的期待,不屑去爱一个白面书生。爱到老,依然扯着皱褶重叠的脖颈仰望那一声撕裂的鞭声。
质朴而博大的文学于是在北方原野的泥土、水和空气里,在众生云集真情裸露的地方成长起来。一个以“产业化”为文化政策导向的时代;一个指望莺歌燕舞、插科打诨安抚社会神经的时代;一个用“富豪榜”评判作家优劣的时代;一个无需学问只需嘴皮子,甚至代笔、抄袭即可风靡天下的时代;一个连阅读也功利化的时代;一个连语文教学都边缘化的时代,丝毫没有影响他们执拗的守望。
北国原野上的文学是刚性的文学,像北国原野一样大气,总是带给我们一次又一次震撼。
离别北国原野的那个早晨,我在江边徘徊。
迷蒙的亮光缓缓地从地平线升起,渐渐点燃了丝丝缕缕的柔软的云,投向淡紫色的江面。笼罩在紫丁香般晨曦中的江水,带着无言的欢欣,奔流在静谧中。
大江用千里长线,携带着广袤北国的豪放和夏天的纯净,追逐地平线。地平线不断呈露出一处处闪耀在灰蓝色远方的诱人的、神秘的天地。
随意而潇洒,风无声地掠过大地,像琴弦低声细语的倾诉。江水应着风的节拍,为无形的精灵所牵制着驾驭着呼唤着。风,是江河自由的侣伴。
这样的静谧让我觉得什么地方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在聚精会神地倾听我所听不见的一些声音。他凝神屏息,睁大眼睛。有一种东西在激动他,让他马上就要打开自己的胸怀,对着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我所看不见的东西。他倾听着七月的黎明的音响,吮吸正在消失的夏夜的气息。沉默使他感到沉重。在这样的早晨不应该沉默,在这样的早晨要唱歌!这冲动不仅仅是来自歌喉,而且是来自一种心的深处发出的东西,一种最能唤起别人同样的激情,最能使人吐露最隐秘的心曲的东西。
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我喜欢在这样的早晨眺望原野。独自一人,面对着一片无声的闪亮的流水,一片无声的闪亮的绿色,听着一个想象中动听的声音讲述一个温柔的故事。在水凝滞在宁静的沉思中的地方,一切都像天空一样灿然。
朝霞燃烧起来,远处最高的山峰最先射出金色的光芒,一只不知名的鸟像个圆点悬在空中,仿佛一颗心脏似的颤动不已。一阵细雨般的、馥郁而温馨的花粉,不知从什么地方袭来,悄悄飘扬。凭这股香味可以闻到有无数的花儿在忽然之间盛开。一切都极其真实,就像朋友陪伴在我身边。我想象着我已经蜕变,像蝴蝶脱掉丑陋的衣衫,轻盈穿过原野,为漫长的河流吹起绸缎的涟漪,为所有热恋的人弹起竖琴。
不必费心地杜撰任何神话。再没有什么能比一会儿以温情,一会儿以力量,一会儿以安静,一会儿以快乐来触动人的心弦的北方原野更庄严神圣的了。在这个宁静的北方原野上的早晨,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感到一种依恋—一种对人生、对大地、对世界的依恋,并且许诺,要努力地领会和创造其中的意义。(作者为新时期代表作家,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