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的中篇小说《晚安玫瑰》,封面是紫色的,高贵,沉静,一如小说本身。中央大街、马迭尔西餐厅、犹太老会堂……这些带着沧桑印记的所在,哈尔滨这座带着异国情调的北方都市,在夜幕下闪着凄美的光。这就是故事发生的地方。
这是一个复调式的故事。作者关注的是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女人——赵小娥和吉莲娜,她们代表着“尘世”和“天国”。两者交织在一起的人生轨迹,可以让读者感受到芸芸众生的爱与痛、罪恶与救赎。
身世凄苦、姿色平平的赵小娥,借住在老太太吉莲娜家。她们出身、经历、文化背景都不尽相同,呈现出两种人生状态,由此映射出女性乃至人类自身的苦痛、挣扎及自我拯救的历程。在这个过程中,吉莲娜以宗教的虔诚和忏悔,完成了自我救赎,走向了自己的天国。而赵小娥却在经历了复仇弑父和男友死亡后,一度精神失常。她的业已破碎的精神家园,在吉莲娜带来的信仰之光的短暂照耀下,能否得以修复?绝望的人生,能否得到救赎?直到小说的结尾,她还处于绝望的煎熬之中,甚至希望自己不要恢复正常。在赵小娥的身上,读者看到的是现代人难以挣脱的精神困境。
对生命本真的关注,是迟子建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她总是将爱与恨、生与死、罪恶与救赎……这些宏大的命题以巧妙的故事呈现出来。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她从一个部族的衰落,看到了所谓的“文明世界”对古老精神世界的摧残,唱出了一曲与大自然同生死的人类本真生存的挽歌。而在赵小娥和吉莲娜的故事中,她同样向读者展示了一种独特的“意义”——她让吉莲娜说出:“一个人不懂得忏悔,就看不到另一个世界的曙光。”“我只是想让你懂得慈悲,慈悲会给人带来安宁和喜悦。”她试图以宗教般的救赎,为沉沦于物质欲望而丧失信仰的现代人寻找一条超脱精神痛苦的路径。这正如作者自述:“我让吉莲娜和赵小娥住在一起,其实就是想给赵小娥找一个精神上的‘教母’,因为赵小娥做不到自我救赎。”
整篇小说讲述了两个弑父的故事,勾画出两个女性的生命疼痛,但呈现出来的却是她们截然相反的精神状态。在年轻的赵小娥身上,蕴藏的是疲惫、忧伤甚至绝望。她从小就遭人白眼,12岁母亲病亡。而继母是个赌徒,最终忧愤自杀。她的内心充满仇恨,尤其痛恨身为强奸犯的生父,一直试图寻找到他以报仇雪恨。在她终于找到了生父并设计逼死了他之后,这个可怜又可悲的女性并没有得到复仇的快意,反而陷入弑父的罪恶感中不能自拔,精神近于崩溃。
与之相对的是同样负载着精神创痛的吉莲娜。为了拯救陷于痛苦之中的赵小娥,流亡在哈尔滨的犹太人吉莲娜以巨大的勇气袒露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她也是一个弑父者,多年前继父为了自身的利益,逼她嫁给了一个日本军官。于是,她在继父的鸦片烟中掺入砒霜将其毒死,此后她就以一生的忏悔来洗刷自己的罪恶。宗教和爱的力量,最终驱散了她心中的阴霾,所以人们能从她衰老的脸庞上看见光芒。
如果说赵小娥是沉溺于物质生活而灵魂黯淡的现代人的缩影,那么吉莲娜则成为前者精神世界的一根标杆,也构成了作者对于人类精神家园的一种美好愿景。她的肤色白皙,灰蓝色的大眼睛明亮而忧郁,装束优雅,与音乐相伴终生。她对生活有很高的品位和要求,时时处处都体现出高贵和雅致,映衬出无信仰、重物欲的现实世界的粗俗浅陋。而这种高贵和优雅,更应该归因于内心的强大。圣徒般的悲悯情怀,使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神性的光辉。直至临终前,她依然要让赵小娥相信,污浊的尘世也存在大爱,而爱是摆脱绝望的唯一途径。所以,她将房产赠予赵小娥,冀望以此助其完成灵魂的拯救。
然而,作者以一个开放性的结尾,向读者呈现出对于灵魂救赎的忧虑,这也使得整篇小说超越了道德说教的窠臼,而直指人性的复杂渊深之处,以及现代人难以跳脱的生存困境。纵然有着吉莲娜式的精神“教母”昭示着信仰之圣洁伟大,但面对难以餍足的欲望、找不到归属的灵魂乃至人性深处的阴霾,作者发出了自己的质疑:赵小娥真的能得救吗?
在这篇小说里,作者以赵小娥和吉莲娜为中心,展现出现代人的精神痼疾,她还让人们看到赵小娥的悲剧并非孤立的个案。赵小娥的好友黄薇娜虽然受过良好的教育,外表靓丽,但当得知丈夫有了外遇时,刻薄、粗俗的一面马上暴露无遗。而赵小娥的两任男友,也都是精神上的残次品,猥琐而现实。
作家痛彻地感受到:“现在这个社会太现实了,一切都讲求物质,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都变得特别世俗化。年轻人不知不觉间成了房奴、车奴,沦为物质的奴隶。当然,他们沦为物质奴隶,大多是被迫的,有着沉痛的现实遭遇。但不管怎样,人还是要有精神信仰的。因为做精神的奴隶,人是在为自己活着;而做物质的奴隶,很大程度是为别人活着。我当然倾向为精神而活着的人。”所以,她写下赵小娥、黄薇娜们,以其观照现代社会功利、虚浮的本相,而将自身的理想倾注在吉莲娜这样一个“为精神而活着的人”身上,使这段人生在晦暗的现实中显得格外光彩动人。
小说对齐氏父子的塑造,似乎亦有深意。他们有情有义有担当,在生活中有参透生死的洒脱,游戏人生的态度中还透着几分执著,读者能从两个人物身上体会到作家对他们的偏爱和欣赏。书中有这样的情节:齐德铭在旅行箱中备了一件寿衣,这看上去是对人生无常的顽皮嘲弄;而他在与爱人相聚之前的一刻溘然长逝,使人不由得发出人生何其残酷的慨叹。所以说,在生死、善恶之间,在背负的苦痛与放下的安宁之间,《晚安玫瑰》呈现出的正是关于人性、人生的深沉思索。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