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上的日本：守护记忆，还是暗杀记忆？

    罕有哪个民族能像日本那样，通过大规模修建战争纪念遗迹来延续、修补历史。我们知道，纪念碑所呈现的历史记忆离不开尊严、道义等价值准则。然而，如果记忆被涂抹、被暗杀，纪念碑所反映的历史和价值准则必有暧昧的、不可告人的地方。从这个角度来讲，也罕有哪个民族能像日本那样，借助纪念遗迹来涂抹和篡改历史，以达到遗忘历史的目的。

    在广岛核爆死殁者纪念碑上，有这样一段铭文：“安息吧，因为错误不会重犯”，它被理解为日本对战争的反思，与对和平的珍爱。然而，稍加思索，就会发现这句话存在诸多费解之处：首先，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造成几千万人死亡，如此严重的罪责怎么能够说成是“错误”或者“过失”呢？犯错误或者错误不会重犯的主体又是谁？是向广岛投下原子弹的美国？还是发动侵略战争的日本，抑或是作为军事基地、成为侵略亚洲的据点的广岛？尽管战后广岛的和平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我们同样不能忘记，日本并没有放弃核武装的企图。就在2012年1月初，这块有名的纪念碑被人用金色的油漆给抹花，广岛市长愤然宣称：“这是对在原子弹爆炸中死难者的亵渎。对此，全社会都表示极其愤慨！”而这句话里透露的，仍然是将广岛视为单纯的受害者，它的加害者身份又被悄然隐匿了。从弱化战争罪责的措辞、主语的缺失，到后人暧昧的哀悼情绪，这块纪念碑所要唤起和创造的战争记忆，至今都是一笔糊涂账。

    成立于1950年6月的抚顺战犯管理所，曾经成功改造900多名日本战犯。这些战犯归国后，成立“中国归还者联络会”，简称“中归联”。“中归联”成员长期以来通过演讲、著述，为日本的侵略历史提供证言。面对复活军国主义分子的挑衅，他们不断公开发表认罪反战声明，被惊赞为“抚顺的奇迹”。由于这些人不断衰老和死亡，“中归联”不得不解散，日本的一群年轻人成立“抚顺奇迹继承会”，继续“中归联”的反战和平事业。2005年，“中归联”共同集资，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内兴建“谢罪碑”；2006年，“抚顺奇迹继承会”筹资，在琦玉县建造战争纪念馆和纪念碑。馆内收集有反映日本细菌部队实况的文件、曾作为战犯被收押在中国抚顺的原“中归联”会员关于侵略战争的证言以及有关战争的书籍等共两万多件展品和资料。讲述日本作为加害者的著名纪念馆还有大阪和平纪念中心，纪念碑上宣传战争的非人道与和平的珍贵。然而这样的地方，也往往容易受到日本右翼势力攻击，也是记忆的保卫与暗杀之战最为激烈的地方。在“南京大屠杀”的展台前，一些右翼学者多次举办“‘南京大屠杀’的彻底检证集会”，试图否认南京大屠杀。参与暗杀记忆的，不仅是国家政治，还有披着“客观公正”外衣的学术。

    即便哀悼的是同一战事的死者，有时纪念碑所表达的观念也不同。二战末期的冲绳深受战火蹂躏。在冲绳县立姬百合和平祈念资料馆的第四展厅，碑文上题有“镇魂”二字，所有战死的姬百合部队成员的照片都悬挂在那里，但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然而在民间设立的姬百合和平祈念资料馆内，却清晰阐明日军在战争中不负责任与加害行为。围绕战时日军是否对冲绳民众有加害行为，展示或者说明严重对立，它不仅延伸到学术界，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因为在其《冲绳札记》一书中揭示日军对冲绳民众的加害行为，还被日本右翼告上法庭。法庭内外，双方展开激烈对抗。尽管大江健三郎胜诉，记忆的守护之战仍将继续。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饱经创伤的冲绳树立了独特的反战和平意识。在冲绳县立和平祈念公园，冲绳战役中所有死亡者的名字都雕刻在“和平之础”的纪念碑上，不分国籍，不分军人平民，不仅是交战双方、还有被日本强征入伍的朝鲜和台湾雇佣兵中战死者的名字。这种独特的记忆之场不是要抹杀是非，而是通过扩大受害的范围来消弭恩怨，展望未来。

    位于靖国神社中的镇灵社旁边，有一块“北关大捷碑”。15世纪末，丰臣秀吉两次侵略朝鲜，结果被打败。为纪念战争的胜利，朝鲜人刻了这座碑。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陆军池田少将发现此碑，强行搬到日本，还说成是朝鲜军民赠送的。2005年韩日两国外相会谈，日本外相町村信孝主动表示日方愿意将碑还给韩国，韩国外长潘基文说：“此碑若能完璧归赵，不仅对韩日关系有好处，还将会有助于改善朝鲜南北关系。希望日方言行一致。”町村又马上改口说：“那得回去跟靖国神社好好商量，日本政府一定当好中介，以最大的诚意促成此事的解决。”然而至今也不见日本有归还纪念碑的征兆。

    随着政治局势的左右摇摆，日本呈现出暧昧模糊的历史认知。捍卫记忆不仅需要远见、勇气，甚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守护记忆与暗杀记忆，忏悔与拒绝忏悔，两者之间似乎无限遥远。

    （陈言 北京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