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鲜市场,鱼被捞起时,张着嘴,浑身激烈地打颤,像刚离开母体的婴儿。鱼一定也发出了哭声。鱼的身体是一个弧形,握在手套中时,脑袋不断朝尾部弯去。鱼的身上流出了汗;有些汗,还溅到了那男人的脸上。那是张典型的南方男人的脸:黑、瘦、吻部凸起、眼窝深陷。他并非长得不好看,而是,因为套着长围裙,戴着长手套,站在水池旁,模样就和周围环境一样湿漉漉、黏嗒嗒。
有时,他让我自己去捞鱼,可我没那些南方老太眼尖——她们能从外表分清鱼的年龄,我盲目地伸出网,在池子里随便一捞:就是它了;有时,我用手指点过去,卖鱼人照着我含混的旨意,一网下去,不提,扭头看我——若我摇头,他便皱眉,再捞。但通常,我不会麻烦他第三次。捞起鱼后,他将胳膊抡起,像麦田里举镰刀收割的人,砰,将网里活物撞在水泥台上。那里,简直就是微型行刑台。
他用左手按住那滑溜溜还在起伏的活物,右手的刀已从尾部扫荡上来。鱼鳞飞扬,像团体赛中,一排排手臂起伏后又再倒下。他先顺着脊背剐两下,再在肚腩处剐两下,最后是中间地带,也两下;翻过来,同样的两下、两下、两下。然后,刀来到中部,在鱼鳃下嫩白部位猛烈搓动,将脖颈裸出。再移动到尾部,上下上下,比两侧躯体小很多的鳞片弹出。到了鱼的肛门处,刀比在别处更猛。之后,到达鱼鳃,将刀尖伸进,用力一剜,一坨黑红粘物被卸下,一挑,飞入旁边竹筐。
这时,鱼体猛然抽搐了一下:没了鳞片,没了鳃,鱼却依旧抖得厉害。鱼已经血淋淋了!没有鳞片,没有鳃,没有肠肚,光溜溜一副骨架上挂着肌肉,但鱼的血,让鱼像刚打过架的村妇。杀鱼人将它拿到水龙头下,一淋,鱼像从没在水里呆过般,身子一抖,尾巴甩出红色水滴。有一颗,居然,溅到我的颊上。
鱼在水下发抖。鱼的身体被分成两部分:头部僵硬,尾部摆动。鱼空空荡荡的身体似钟,在哀鸣。鱼被塞进塑料袋,打了个结,递给我。勾指头的圆环里,浸润着丝缕黑红。
我让他再套个袋子。他一把扯下,丢过来,嚷嚷道:没时间!没时间!我撑开干净袋子,将装了鱼的袋子套进去,到付款台交钱。袋子放在柜台上,还未等收银员拿起,里面就像发生了场微型地震,扑簌簌抖动起来,裹挟着轻微的啪啪声。我拎起袋子返回杀鱼人那里——他,马上就懂了!扯下外面套着的干净袋子,砰,用刀背给了鱼一下;再翻转过来,砰,又是一下。
再次套上袋子后,大声宣布:肯定死了。
鱼汤很鲜,拌饭很好吃。半夜,我起床喝水,看到冰箱门敞开。去关时,看到鱼褴褛着肉身躺在盘子里。它的眼珠还没被吃掉,所以,它看到我起床来喝水,便将尾巴用力一摆,搡开了冰箱门。
现代科技给人们带来方便,同时,也让对生命的敬畏之感,离人们越来越远。在西北,在还没有被楼房完全侵占的荒原,自然的野性之力,依旧澎湃着它的回声。
到达克拉玛依陆梁油田后,我惊诧地发现,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深处,居然有个动物园,里面不仅豢养着狗、驴、马、孔雀,还有一窝狼:公狼、母狼、狼崽。
石油工人说:狼追野羊非常有序,各处都有狼守着,将羊追到一个壁立的山坡,野羊看到后面有红眼气促的狼在追,想跳下山坡,但是,即便跳下去,羊依旧无法逃命:山坡下,早有另外的狼等着。他们还说:沙漠的中心地带,并非一成不变,先是西风卷起沙土,将天空染成红黄,又有东风乍起,改变四周形状。一场夜风吹过,人差不多被埋在沙土中,靴子、帽子、帆布包等物件,要掘土半天,才能找出。若迷路,定会缺水,则用盆子接上骆驼尿,放上糖和醋,捏着鼻子喝下去。喝完后,浑身依旧无力,抽筋、呕吐、呻吟。这时候遇到狼,人一定逃不脱。
我终于看到了狼——隔着三层铁栅栏,依旧双股战栗,大口喘气。
母狼没有公狼好看,于是,我便总是将镜头对准公狼。公狼后腿的毛长及睾丸,当它张开大嘴时,大牙惨白尖利,寒气逼人,中间的牙齿则一律矮下去。公狼喜欢围着圈跑步,红舌头耷拉下来,背上的毛褐灰,腹部淡黄,脖上的铁吊环叮咚响。母狼腹部的两排乳头殷红(刚生过崽),四蹄细长,尾巴短直,吐舌时,能看到口中利齿。
公狼浑身紧绷,弓起身子,喷出股尿,弧线优美;母狼随之撒了一泡。它俩终于安静了下来。狼崽们刚出生一个月,毛发褐黑,尾巴短小。两只小狼跑来跑去地打斗;第三只,抬起前爪趴在铁窗上;第四只,将肉衔在嘴里,脑袋朝左偏,模样像个大熊猫。
看到饲养员进来,狼不叫,只是用前蹄将身体撑起来。狼的饭是牛肉,每天早晨喂一顿。狼若吃了猪肉,便会拉稀。饲养员不能把手伸进去喂食——狼会咬。狼一家一天要吃十几公斤牛肉,开销三百多元;而狗的饭,档次就低多了:剔骨猪肉。狼的大便发黑,呈条状,尾巴翘起时,屁眼很明显。狼舍要用水管冲刷。一冲,臭气熏天,粪便会被冲进水槽。
我不断去看那只公狼,连续一周。到了第七天,它几乎是在等我:它不再害怕我举起的相机。从放大的镜头中,我能清晰地看出,它的眼神不再凌厉——来自异族雌性的爱慕,令它又骄傲又矜持。它不再模拟远眺,而是略微含羞,只盯着地面上自己的脚掌看。
某个瞬间,它一抬眼皮:我们对视!
沙漠呼啸,晚霞浩荡,在孤独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我和它,平平对视。
母狼吃醋了!当着我的面,抬起腿,对准丈夫的腹部,猛撒一泡!公狼抬眼看我,略显抱歉。那双绝美的眼睛,啊,那是帝王之眼。
丁燕 女。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哈密。被誉为“葡萄诗人”。诗作入选百种诗歌选本,同时从事小说、散文、评论创作。近年移居广东东莞,系东莞文学艺术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