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研究走到今天,需要大胆开创新局面。在我看来,1949年以后对《红楼梦》研究有过两次突破性进展,一次突破是1954年10月16日,毛泽东同志写给中央政治局的同志和其他有关同志《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指出,“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作者是两个青年团员。”这里指的两个青年团员即:蓝翎、李希凡。在我看来红学研究的第二个突破者是马瑞芳,她在红学研究中,开创了古代经典研究走向大众的新局面,颇具特色,其贡献至少有四点:
其一,大胆开创经典研究的新境界。马瑞芳的“风情谭”,以新的历史观、美学观,在继承红学原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再审视、再观照古代经典著作当今的历史价值、社会价值、文化价值、文学价值等,寻找古代经典文化与当今时代精神相对接的突破口,并将其全部研究价值转化为当今时代的中国梦。从这个意义上说,马瑞芳给了200多年来的红学研究以新的学术价值、社会价值和时代价值。
其二,开创了经典研究走向大众的经典研究新途径,即所谓“大众红学”、“大众经典学”。她的这部《红楼梦风情谭》,真可谓风情满篇,字字灵动,篇篇绝唱,让人开卷难掩。她让《红楼梦》这部经典,从经典的殿堂走向了人民大众,打开学院式高堂自吟的大门,让红学研究与大众共商、共酌,使中国古代经典文化与当今社会大众文化相融合,化作一种当今社会的精神力量。
其三,马瑞芳的红学研究大众观,独具一格。这里涉及一个所谓“正说”与“趣说”的争议问题。有论者指出红学研究是古代经典作品的学术研究,其中有诸多需考证、勘校的学术性问题,都是严肃的学术课题,不可趣说。这里就有一个何为“趣谈”的问题?在当今学术讲坛上确有轻浮随意,而没有学术根据的趣说国学、趣说经典,这种所谓“趣谈”自然不会得到历史批准、人民批准,是不可能有生命力的。
而马瑞芳的风情谭,是在对经典大作进行深邃的学术研究基础上,化学术语言为大众话语,使《红楼梦》经典故事中深邃的社会价值与文化价值大众化。这种“趣谈”是深沉的,是以古典学术的社会价值为依据的“大众谈”、“通俗谈”。就如同著名哲学家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让哲学从神秘殿堂走出来,化作大众身边生活的、通俗的、大众的哲学。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实践检验,哲学大众化是完全正确的。
其四,马瑞芳独树一帜的红学研究,展现了新气度、新风格,提供了三个新的研究视角:
大众视角。马瑞芳在引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仙草”这个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含量的情节时,引经据典地论述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从前世“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引出了宝玉、黛玉的前世石木姻缘的来由(爱情的基础);再到“神瑛侍者”久以水润浇灌“绛珠仙草”,使其幻化为仙子,马瑞芳又引出了神瑛与绛珠仙人与仙女之二世情缘(爱情的发展);又到仙子由草胎木质幻化为人形女体。马瑞芳在这里详尽地解读了“觅青果为膳,饮灌愁海水为汤”的深刻蕴意,并得出两个结论:一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社会,黛玉这个“仙子”必然是哀愁缠身的李清照式善于诗词的才女;二是“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的绛珠仙子,必报“神瑛侍者”灌溉之恩,展开三世相爱之情,从而发生了“金玉良缘”与“石木姻缘”之间爱情纠葛的故事。“转世之说”本是封建文化色彩的传说,马瑞芳却在这里告诉青年们:“绛珠仙子”,受天与地的滋养才得以幻化为“仙子”,而这“天地精华”乃中华文明之精华,“雨露滋养”则是大自然的滋润,受到此二者传承者对爱要执著,要爱得无畏(敢于和封建礼教相对抗),爱得无怨(不怨天尤人),爱得无悔(不朝三暮四),切不可受“金玉良缘”之类的干扰所动摇,把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故事,讲到青年们的心里,唤起他们极大的兴致。
学术视角,哲理视角。马瑞芳讲关于“风月宝鉴”的故事,同样富有哲理。在贾瑞痴情于王熙凤且病入膏肓之际,跛足道人送来了“风月宝鉴”,告之只可视背不可视正。因为正反天地之差,正为妖艳,反为警醒骷髅。在这里,马瑞芳引用了冯其庸富有哲理的论述,启人辩证对待人生,故要美色中见骷髅,富贵中见贫穷,繁华中见凋零,唯做到此“则能自得超度矣”。至此,马瑞芳再度做出哲理的分辩,“以假为真”是曹雪芹苦口婆心的“精辟之语”,凤姐的假戏夺了贾瑞的真性命,红楼儿女把一时繁荣视为真的“铁打江山”,其结果,必跌入虚幻的太虚。封建的大家庭最终逃不脱走向灭亡的命运,这是极其深刻的历史辩证法。
文学家的视角。马瑞芳既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专家,又著有大量长短中篇小说等文学作品,因此她的这部《红楼梦风情谭》,有许多地方是用文学家的审美观予以审评的。在《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中,“宫花”本是薛家这个皇商所制的绢花,送宫花给贾府,本应是个小事件,但马瑞芳却从曹雪芹笔下揭示出,周瑞家送宫花这件小情节中见到的大手笔,指出这个事件形成了一个大情节,具有八大功能,并对曹雪芹这位大作家观察生活之巧妙,给予极高评价。在这朵小小宫花面前,有“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有谦谦道谢的,有道出“命运之谶语”的,有隐写房事夫妻秀的(“贾链戏熙凤”),八大功能以小故事引发大事件,牵动若干章回。
马瑞芳一系列中国经典大作之大众话评说,已在学术界,特别是在广大青年中,引起热烈关注。因为她之论证深邃,有说服力;她的论证“有趣”,通俗易懂好交流;她在学术界立了一个“开放”的学术之风,一改庄严阔论有余而与社会大众缺少交流会话的学风,让学术研究与大众相结合,从而有利于提高我们民族的文化素质,增强软实力。
(作者系中宣部原副部长、中国作协原党组书记、著名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