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中的月例,在《红楼梦》中也称月钱,今之表述是:月薪、月工资。而要说明这个问题,绕不开金钏儿。
且说金钏儿死后不久,突然有几位家人来给凤姐送礼,凤姐初始没有在意,次数多了,便生了疑心。问平儿这是怎么回事?平儿听了冷笑道,这些家人的女儿必定是王夫人房里的丫环,如今金钏儿死了,她们必定盘算金钏儿的月例呢!平儿的话提醒了凤姐,凤姐认为这些人也太不知足了,“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因此,凤姐觉得“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安下这个主意,凤姐“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去找王夫人,商量金钏儿死后,给王夫人补充一个丫环。虽然按规矩,贾母,也就是老太太,有八个大丫环,王夫人有四个大丫环,但多一个少一个王夫人并不在意,而且想起金钏儿就落泪,她服侍了我一场却没有得到好结果,“剩下她妹妹跟着我”,把金钏儿的月例给她的妹妹玉钏儿,“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凤姐认可这个主意,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拉玉钏儿过来磕头感谢王夫人的恩德。
那么,金钏儿的月例是多少?
在荣国府,丫环的月例是分等级的。贾母与王夫人房里的大丫环的月例是一两银子;宝玉房里的大丫环晴雯、麝月等人是一吊。那么,一吊是多少钱?一吊也称一贯,有一千个铜钱,也就是一千文,折合白银一两。但这只是理论计算,实际是,有些朝代,一吊钱折合不到一两白银。在曹雪芹的时代便应该如此,否则为什么要出现一两与一吊之分呢?(《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凤姐与王夫人在讨论袭人月例时,王夫人说:“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可见一吊钱不等于一两银子——作者注)袭人与故世的金钏儿,虽然跟随的主人不同,但是月例却是一样的,都是一两。晴雯因为跟随的是小主人,虽然也是大丫环,但月例却减少,不是一两而是一吊,小丫头减半,只是五百钱,半吊而已。那么,当时的一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同样是在《红楼梦》,第六十五回,贾琏偷娶了尤二姐之后,“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供养尤氏一家三口。平均起来,每人不足一两七钱银子。尤氏的生活虽然不能与贾府比,但不会低于中等水准。由此推断,当时中等之家的月生活费,平均到每个人,也不过在一二两银子之间,可见一两银子的分量——可以维持一个人半个多月的生活。金钏儿死后,她遗留下来的月例,怎么可能不争?
这是丫环的月例,再看半个主子——介于奴婢与主子之间姨娘的月例。在同一回,讨论金钏儿月例的第三十六回,王夫人问凤姐,赵姨娘与周姨娘的月例是多少,凤姐回答:“那是定例,每人二两。”王夫人追问按数给她们吗?凤姐反问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说,前儿恍惚听见有人抱怨少了一吊钱,“是什么缘故?”凤姐忙笑道:
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她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份的。为是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她们呢。先时在外头关,哪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
姨娘,无论是周还是赵,她们的月例都是二两,而她们的大丫环同宝玉的大丫环一样也是一吊,现在突然被减少了一半,怎么会没有怨言呢?凤姐的解释,这个责任不在她,是外头决定的,我倒愿意给呢,但是谁出这个钱?“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她们”,还不知足?就知足吧!
在王夫人房里,凤姐说完话,转身出来,然而余怒未消,“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她回事呢”,见凤姐出来,都笑着问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刻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才扣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
凤姐骂谁呢?当然是赵姨娘。与周姨娘不同,赵姨娘肚子争气,育有一儿一女,探春与贾环。贾环虽然人物猥琐,但是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封建制度里,如果宝玉物故,贾环成年以后必然要插手荣国府。明白了这个道理,自然就晓悟了为什么赵姨娘不惜写下五百两纹银的欠契,结交马道婆而使用魇魔之术,用十几个“纸鉸的青脸红发的鬼”与两个纸人,写下年庚八字,掖在宝玉与凤姐的床上。迫害宝玉是为了贾环接班,迫害凤姐是为了出气。在凤姐面前,赵姨娘避猫鼠一般,大气不敢出,即使在背地里,说道琏二奶奶,也吓得摆手,“走到门前,掀帘子”看外面有没有人。贾母、凤姐、王夫人犹如三座大山压在赵姨娘头上,有机会怎么会不反抗?哪怕是最下作的反抗。而作为压迫者,却又时刻对其施以损伤,即便是月例,一吊钱还是半吊钱,也要表现出来。不同的阶级,不同的阶层,相互之间的斗争,是不以个人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树欲静而风不止,曹雪芹当然不谙阶级斗争理论,就其而言,不过是没落的公子哥儿而已。然而,恰是这样的人物,经历了大变故,较之平稳度日的人们,于社会各层面之间的关系便领略得透彻、深邃,发于笔端,相对仅晓纸上生涯的白面书生——他们的文章,自然活泼生动,在《红楼梦》的缝隙中,时常可以嗅出绞肉机气息的道理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