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十八世纪的杰出思想家伏尔泰一生都信仰一种臻于完善的文明,因而趋近中国意识形态。他首先是对儒家情有独钟。在《查狄格》第十二章里,他描写一个来自“康巴鲁”,即北京,特别强调“理与天”的中国人,亦称“契丹人”,说他是一次众精英聚会中“最具理性的时贤”,体现出“中国精神”。
作为启蒙纪元的先哲,伏尔泰还曾受到中国道家思想的熏陶。1982年,我在巴黎附近索城公园的“玫瑰泉”镇逗留三个月,听人说伏尔泰一度失意时栖身索城,遂找寻他的足迹,读到他于1747年在此写就的哲理小说《查狄格,或曰命运》。这一作品非常有名,但绝少有人知道其中第二章是作者从一篇中国小说里几乎原封不动“抄袭”而来。那篇中国小说名为《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系由耶稣会在华传教士殷弘绪于1723年译成法文,发表在杜赫德神父主编的《中国通志》上。该小说辑录于明朝抱瓮老人编的《今古奇观》里,原版现存巴黎国立图书馆。中国读者今天可以在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二卷中找到。法国人欲知庄子的奇闻异事,则可读艾田蒲编辑、伽利玛尔出版社发行的《中国道士》一书,来领略一番庄氏“蝴蝶梦”。
庄子曾道:我怎么能得知人生之爱不是一种幻象呢?一次,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飞来飞去,在花丛中采蜜,对自己这种命运颇感欣慰,忘却原先的人身。蓦然,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本是一个人。现今,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人梦变蝴蝶,还是一只蝴蝶梦变成人。这就是中国人所称的“蝴蝶梦”。做梦的庄子演绎了他的异变哲理。照他看来,人生如云雾般顷刻幻变。他的日常表现正反映了一种奇特人生观。一日,他游方到一座山脚下,遇见一个新寡妇人在先夫的坟上频摇扇子煽风,惊问其故。对方应答:“先夫在世时曾经叮嘱,他死后须待坟头的土干了,我方得改嫁。可这坟土迟迟不干,我无奈只能拿扇子来煽……”寡妇此举深深触动庄子。他回到家里,要试探一下鸣誓对丈夫忠贞不喻的妻子,就装起死来。庄妻将假死的夫婿入棺服丧,没过多久就恋上一个小白脸,急着嫁给他。洞房花烛夜,新夫突发心绞痛,必得一新近死者的脑髓以热酒吞服,方可治愈。情急之下,妇人立刻寻来砍柴板斧劈棺,要取前夫脑髓。此时庄子复活,见妻子手持板斧向他天灵盖劈来……
这是《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里讲的故事。小说题目本身已概述整个情节及庄子悟道的结局。伏尔泰读之深为所动,马上将庄周的遭遇移植到他自己的哲理小说《查狄格,或曰命运》里,借用中国的庄氏“蝴蝶梦”喻世,催人警醒。他声言自己的《查狄格》是一篇“东方故事”,叙述巴比伦王子查狄格的漫游经历。在他笔下,查狄格遭未婚妻塞米尔遗弃,娶了靓女阿佐拉。阿氏乃一不贞之妇,却故作正经。一天,她外出归来,煞有介事地对查狄格说:
“我去安慰年轻寡妇珂丝鲁来着。她刚将新近死去的夫婿埋在一条小溪旁,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坟边的溪水常流,自己就坚持在那边守孝。可是,丈夫才死了两日,她就急乎乎要给溪水改道了。”
阿佐拉这样言辞激烈地斥责那个年轻寡妇不贞洁。查狄格是个机灵人。他要验证其妻的忠贞表态,于是像中国道人庄子那般假死。阿佐拉得悉丈夫死了,显得悲痛欲绝,要在查狄格的坟前自尽。其时,查狄格的好友卡朵儿赶来安慰她。不料,阿氏爱上卡朵儿,二人成了闪电情侣。一夕,他俩共进晚餐,卡朵儿骤然脾脏剧痛难忍,需用一个刚死者的鼻子来急救。真是奇异的疗法!阿佐拉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剃刀,赶到查狄格坟上。她泪洒坟莹,劈开棺材,见查狄格静躺其内,操刀便去割他的鼻子。查狄格忽地挺身而起,一手护鼻,一手拦住对方手里的剃刀,向其发话:“妇人,您可别再凌斥年轻的珂丝鲁寡妇了。来割我的鼻子,这跟她要溪水改道不是同工异曲吗?”末了,查狄格休妻,与阿佐拉分手,一心一意研究起宇宙中大自然的规律来了。他像中国贤哲庄子一样,顿悟人世荒诞,道德沦丧。
这里,笔者无意指控法国大作家伏尔泰有抄袭之虞,况且十八世纪时欧洲还没有保护版权的伯尔尼国际公约。2010年,法国作家米歇尔·乌埃尔贝克在写小说《地图与疆域》时抄袭维基百科,证据确凿,但并没有妨碍他荣获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大奖。只是,处于相同情况,德国的一位国防部长却不得不引咎辞职。乌埃尔贝克公开扬言,说媒体指责他“抄袭”是“语言粗鲁”,他的所为本是许久以来就采用的“文字手法”。但愿此法不是始于伏尔泰!
1990年,巴黎阿舍特书局再版《查狄格,或曰命运》,由克洛德·布鲁姆详加注释。关于该书第二章《鼻子》,布鲁姆指出:“在《鼻子》一章里,伏尔泰借鉴了他从杜赫德《中国通志》第三卷里读到的一篇中国小说……在他取材的原中国小说里,作者写的是‘脑髓’,即道士庄子的‘脑髓’,而非‘鼻子’。”
在全球“文明冲突”的今天,跨文化对话十分重要,伏尔泰对庄子的“蝴蝶梦”产生浓厚兴趣的事实表明,中国的道家学说在十八世纪曾经影响了一些欧洲的哲学家。法国人恰是通过东方学家斯坦尼斯拉斯·朱利安所译《道德经》了解道家宇宙观的。老子的《道德经》全书仅有五千字,是一部道家经典,宣扬出世得道的学说。根据老子学说,宇宙始终处于不停的起伏运动之中,并无什么造物主。现今,这种“持续创造运动”的思想意识形态正促使人们重新审视基督教色彩浓厚的、有关宇宙起源的所谓“大爆炸”理论。
老子揭示:反者道之动。他在《道德经》第30章里进一步明确:“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这一个理念并不难懂。比如,一个人攀登至山顶,还能干什么呢?他不得不下山了。人生亦如此。法国作家保罗·布尔热的话很有道理。他说:“所有动物纵欲之后,感受的都是阴沉。”恰如法语里所说:“杯满则溢。”大文豪巴尔扎克先觉道:“在尘世,一切都具有两面性,皆是相互矛盾的。”他写出《人间戏剧》是否得“道”了呢?伏尔泰又怎样?秉笔者在此表露的只是:在其一生哲学求证中,伏尔泰多少受了老子生活哲学的影响。(沈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