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丈八路办完事,沿着唐延路漫步,赏看周围的景致。初夏的长安干爽晴朗,没有南方的阴暗潮湿味,开放式绿地上的野草疯着长,一天一个模样。园丁用刈草机割草,轰鸣声甫停,一股浓厚的腥味飘来——不是汽油味,不是农药味,也不是游客身上散发的香水味,更不是驱虫的花露水味,而是野草本真的味道。
草的味道本来很微弱,一般是嗅不到的。尤其在香辣酸甜等重口味的肆虐下,我们几乎失去了品味草木本真味道的能力——犹如在轰鸣嘈杂的城市中,我们听不到天籁一样。
只有当草木被撕裂、被割断、被移除时,当植株的新鲜枝叶在瞬间断裂时,才会流出汩汩的液汁,飘出浓浓的腥味,就像鲜活的生命形成创伤时,才能闻到血腥味一样。草木的腥味应该是它们身体中流动的液汁的味道吧?那也许是草木的眼泪,或是血液。
记忆也有储存味觉的功能。草的味道让我想到孩童时代。入春之后,特别是暑假中,我们一帮孩子放学后提着筐子到郊区生产队的地里拔草。谷莠子草是喂大牲口的,茴条菜是喂猪的,豆奶奶草是喂兔子的。如果拔来苜蓿,特别是开春的头茬苜蓿,那就舍不得喂牲口了,人吃着都稀罕。头茬苜蓿用热水焯过,再和煮熟的洋芋拌起来,是乡下开春最鲜美的食品。无论是草拔起来时,捆起来背在身上时,铡草时,还是在槽头看牲口嚼草时,萦绕身边的都是那种浓浓的草腥味。
草是最平凡最低贱的,是植物中的庶民。传说神农氏尝百草而知晓了各种植物的药性功能,黄帝的药典就叫《本草》,明代的医药学大家李时珍广大之,充实之,体系之,形成了那个时代伟大的药典《本草纲目》。草木本来就是大地的毛发,大概草的腥味与土地的腥味最接近。依恋草木也就是依恋大地的一种折射。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其实草有重荣日,人无再少年。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生命之恒久还比不上与大地共生死的草木。
这两年媒体喜欢拿舌尖作话头,我倒觉得舌尖与味蕾如还能知觉出草木的味道,则不光是能品味出文化中国,还能直觉出大道自然。文明带给了我们数不清的好处,但也荼毒了我们,包括舌尖味蕾在内的感官,早已经被异化了。我们已分辨不出各种被添加上的味道,我们以品尝经过勾兑的味道为荣,而恰恰不知自然的原味和真味。
近年来,马齿渐长,浑不喜侈华浓烈,饮食也仅爱好清淡的菜蔬,最喜欢的吃法是将蔬菜的叶、茎洗净,不加芥末、色拉油等各种调料,甚至连盐和醋、酱也懒得用,最好连刀切的程序都省掉,口里嚼出的便是蔬菜的原味。这时草木的本真味就凸显出来,没有铺垫,没有烘托,没有遮蔽,活生生赤裸裸的草木味,涩涩的,腥腥的,苦苦的,像每天生活的味道,或者也可以说生活像各种草木的味道。只可惜当下中国人的舌尖和味蕾大多还进入不了这样的境界,也欣赏不了这样的文化。
(作者为西北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