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游离在体制外,行走在法律的边缘;他们想要一个身份,却再三碰壁;他们传承的祖业,多数难以为继。
民间中医药技术经过长期实践,对一些特定的常见病、多发病和疑难杂症疗效特异,深受基层平民百姓的信赖。在医学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
那么,手握祖传秘方和一技之长的“民间土郎中”如今生存状况如何?今年上半年,浙江省中医药学会正式启动搜集散落在民间的特色医药的技术专项活动。近日,记者跟随搜集小组深入实地考察时发现,“民间土郎中”的特技和生存现状让人五味杂陈。
真药还是假药?
搜集小组来到位于浙江省丽水市云和县元和街道的谢氏专科医院。该院院长谢建伟介绍,他是谢氏祖传骨伤疗法的第五代传承人,19岁就开始行医,祖传秘药包括外用伤药、膏药和内服伤药。
当记者提出希望目睹药物时,谢建伟却面露难色。谢建伟告诉记者,尽管医院是正规合法的,但祖传的秘药因未经过登记注册,只能临时配制。而且既然是秘方,按照祖训,轻易不会公开,当地老百姓来医院看病都是冲着祖传伤药来的,所以平日里他从不把药放在柜台里,有时也会让人真假难分。
地处浙江偏远山区的丽水市,因为植物资源丰富,“民间土郎中”尤为众多,他们一代代持有家传的验方、秘方和技术为患者治疗。他们一般是自采、自种和自制药剂,因为药品无法取得批准文号,加之部分人还没有取得行医资格,这些“土郎中”行医用药大多小心谨慎。他们的药常常被视为假药,这意味着不能明目张胆地在临床中使用。
据记者了解,我国相关法律规定,生产制剂须经药品监督管理部门批准,方可投入使用。审批过程的规范严格,费用高昂,个人完全无法承担。
在云和县元和街道卫生服务中心云坛站工作几十年的蓝坛宗,擅长用草药医治心血管病,平日里看病用的中药都是采购。他说:“我发现在药方中添加一味草药,治疗效果会好很多,但是这味药采购不到,没辙只能让病人自己去采。我自己不能采来卖,因为这是非法的。”
浙江省仙居县城关镇的张孔林行医50年,用十几种草药制成膏药治疗疮痈丹毒,疗效奇好,月均接诊约100人次。他说:“有人说我的药是假药,我的药都是自己上山去采的,怎么会是假药?即使没有经过注册,这也是地地道道的中草药,草药本来就是来自民间。”
专家告诉记者,现行的药品法中,院内制剂部分有些内容值得商榷。比如,从汤药到院内制剂再到中成药,这曾经是传统中药的创新之路,但依照现行的中药院内制剂管理制度,一旦将汤剂制成丸散膏丹使用,就可能成了“假药”。现行药品法要适应中医药的特点,要促进中医药的继承和发展。
“我才不管是真药,还是假药,只要能减轻我的病痛,让我早点康复,那就是好药!我们老百姓讲究的是实实在在的疗效,民间郎中医术不精,自然没人去了。”在谢建伟医院就诊的云和县浮云街道村民陈伟明说。
尴尬的“身份之痛”
谢建伟还有一重尴尬,那就是“身份”。
“我没有任何执业医师的资格证书,所以不能行医,没办法只能聘请正规医师,但我必须掌握药方的核心技术。”谢建伟说,他一直希望有名正言顺的医师身份,但只有初中学历并且从未受过专业中医教育的他,无论如何也通不过专业考试。
记者了解到,依照规定,拥有中医执业医师资格证书才能从事相关医疗活动。2010年针对民间存在的众多“郎中”,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发布了《将农村具有中医药一技之长人员纳入乡村医生管理工作方案》。按照方案,只要通过临床考核、农民评议、社会公示、岗前培训等程序,在某一中医药专业领域具有特长、临床疗效较好的中医药人员将纳入乡村医生管理。
然而,这一面向农村具有中医药一技之长人员的优惠政策并未发挥太大作用,因为要拿到乡村医生资格证书,必须通过包括实践技能和医学综合笔试两项组成的考核。
“实践技能还算比较简单,医学综合笔试真是难。我们都没有经过专业的中医学学习,考试内容却囊括了内科学、儿科学、妇科学、外科学等多个学科,我虽然准备了很长时间,但还是通不过。”张其虎说。
张其虎是云和县崇头镇坑根村卫生室的乡村医生,是用秘制草药治疗蛇毒咬伤的第三代传人,虽然早就拿到了乡村医生的资格证书,但只能限于预防保健和简单的内科诊治。“治疗蛇伤是不是我的本职,因为一旦出事便毫无保障,所以我现在不主动给别人治蛇伤,除非病人被抬到了家中,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张其虎说。
张其虎还算幸运,该县紧水滩镇大牛村的蓝伟清同样也擅长用中药治疗蛇伤,可他连乡村医生的证书都没有,也早已改行从事婚庆工作。他告诉记者:“每次替别人治疗我都是象征性地收费,原本就不是为了赚钱。现在还得背上‘无牌无证非法行医’的罪名,一旦出了事情得负法律责任,所以早就改行了。”
“既然是‘一技之长’,就不能等同于医生,不能以考行医资格的考试方法和内容去考核他们,应该组织专家去考核认定其技术,如果效果的确好,就应该允许其使用该特色技术服务百姓,发挥‘一技之长’。现在的一技之长考试方法要改进!”浙江省中医药学会会长肖鲁伟说。
众多药方面临失传
“如果一直没有有法律保障的身份,我就不得不放弃了。要知道,我在这偏远的山上当村医,年收入不高,没有任何养老保障,再这样下去,我恐怕坚持不住了。”张其虎说,妻子在县城开超市,月收入就抵得上他一年收入。他感慨道:“上大学的女儿不可能继承这个技艺,实在没办法,失传也就失传吧。”
近年来,由于大型医疗机构的硬件条件日益完备,大多数患者宁愿多花钱也要挤进大医院求诊,“民间土郎中”的生存受到了严重挤压。尽管其在应对某些疾病上具有优势,但由于法律的缺位和准入机制的不完善,众多特色医疗技术抵挡不过失传的命运。
随着记者的深入采访,几乎每个面临技艺失传的“民间土郎中”心中都有着深深的矛盾。一方面,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他们越来越少有机会施用祖传的技艺;另一方面,因为祖上规定秘方和技艺不传外人,他们宁可让其失传也不能外露。
“曾经有一个金华的医药研究所,来我这里了解制膏情况,并表明了合作意向,我没有答应,我不靠这个吃饭,只是给乡里乡亲治治病,技艺坚决不会卖的。”张孔林说,儿女们都已工作,不愿学习传统制膏疗伤技能。而当地卫生部门关注到该传统膏药治疗效果明显,问其是否愿意传授或带徒,张孔林也一直未明确表态。
“政府监管的目的是为了让民间土郎中更好发展,并非制约其发展,所以在法律责任清晰的前提下,应当对部分条件成熟、潜在危害小的,用备案制取代注册制,并适度放宽院内制剂使用范围。”肖鲁伟说。
对于众多传承人执着于“中国式知识产权”,浙江省中医药学会副秘书长王晓鸣表示没必要。她说:“云南白药、季德胜蛇药、马应龙痔疮膏这些药都来自民间,如果当时也不拿出药方,这些秘药估计也要失传了。所以依靠企业来开发扶持民间秘药,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特色医疗技术需要扶持
在正规的医疗体系之外,“民间土郎中”群体正在萎缩,他们游离在体制之外,行走在法律的边缘上,或渐渐开始放弃祖传的一纸药方,或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这样的情况不仅出现在浙江。山东省调查结果显示,62.3%的民间中医拥有验方、秘方,但由于无法取得批准文号而被视为假药,无法在临床使用,亦难以流传,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消亡。
面对无奈的现实,有些人也慢慢愿意将秘方绝技贡献出来。蓝伟清说:“既然我和父亲都已经不从事治疗活动了,如果可以,我们或许会考虑将药方拿出来贡献社会。”
采访中,很多人也开始谋划各种途径发扬自己的药方。台州秘制虎龙街火烫药的传承人蒋文目前正筹建公司,有意全面开发家传系列秘方,还希望通过企业加盟使秘药制剂能早日合法化、规范化、规模化,不断拓宽服务区域,更好地为广大患者服务。
专家表示,政府应当扶持和鼓励开展民间中医药的科研和自主创新活动。同时,良莠不齐的民间医药市场,扶持的同时更需要规范。“中医是应用类学科,民间中医药人才的培养就较好坚持了师徒传承、家学自学、以临床实践为主等方式,必须在‘名分’和行业准入方面给予一定的政策支持。”王晓鸣说。
已深入多个地市从事收集工作的浙江省新华医院周旭文主任向记者感慨:“学院派的中医一直都瞧不起散落民间的赤脚医生,总以为他们用一张秘方糊弄人,经过这一次的调研,我发现这一支队伍,在偏僻医学不发达的农村地区,是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好的药方不少,再不扶持真的要失传了。”
“这些特色疗法和技术面临着消亡的危险,搜集和抢救散在民间的医药特色技术,迫切而重要。而做好民间医药挖掘整理和总结利用,对于丰富中医药诊疗技术手段,发展中医药理论与实践,提高临床疗效,更好地发挥中医药特色优势,满足广大人民群众日益多元化、多层次的中医药服务需求,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肖鲁伟说。(本报通讯员 朱海洋 本报记者 严红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