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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6月21日 星期五

    捕鱼的夜晚

    ——写给父亲和父亲节

    作者:周立文 《光明日报》( 2013年06月21日 14版)

        澥河自西北蜿蜒而来,向东南注入洪泽湖。从前的澥河没有河流的形态,它更像是相连的一片片水洼,哪里地势低,哪里便成为河的一部分。1958年疏浚澥河,两岸堆起了高高的土崖,如脱缰野马般四处冲腾的流水被限制住了,大水不再为害村庄和庄稼。但疏浚之后的澥河,也失去了它千百年来形成的湿地,失去了某些动物和植被。从村北遗留下来的那段老河,依稀可见当年景象:芦苇密密地生长着,菖蒲挑出紫色的纺锤,一株株水柳挺立在湿泥上,被冲刷出来的根须,随着风,随着水,翩翩起舞。向苇丛里投一粒石子儿,受惊的水鸟便扑楞楞飞起来,鸣叫着冲向天空。打渔的船吱吱呀呀地摇过来,船舱是用席子箍出来的,几只鱼鹰挺立在船头上,随时准备跳下水去。

        新澥河水变深了,变清澈了,却再也看不见蒲苇和水鸟,河坡上裸露着黄土,连青草都很少见。后来人们在岸边植上了刺槐和椿树,才使它重新变绿。但已非往日韵味。

        每年的雨季,皖北都要发几次大水,从上游汹涌而下的洪流,倒流进田地和沟渠,两岸一片泽国。被水包围的村庄像海上的孤岛,好像随时可能沉没。鱼随水而上,游到了田埂上、打谷场上,甚至游到了门槛边,你顺手操起草筐、篮子什么的,一兜就能兜住几条小鱼儿。

        天一放晴,大水很快就泄了。退水的日子,是捕鱼的好时机。游进沟渠和田间的鱼,总是在晚上回游,这时候村民们便扛起挑网,堵在沟渠入河的豁口处。挑网有一米多宽,四个网脚系在两根交叉的细竹的端头,交叉处再安一根粗粗的挑竿。捕鱼的时候,把挑网支在沟渠的窄狭处,人站在水中,手握挑竿,用腿部感觉鱼入网的异动;鱼一进网,得赶紧提网,动作稍慢,鱼就会窜掉。

        村里的“鱼鹰”们拥有各式各样的渔具,有撒网,有鱼罩,有鱼笼。撒网比较常见。罩是用竹篾编排的,下面口大,上面口小,它是在河塘里把鱼罩起,再伸手去捞。罩只适宜于浅水捕捞,水深没过罩顶,它就没用了。鱼笼是用荆条编结的,头部像一口大喇叭,尾部口很小。鱼笼捕鱼最简单:在沟渠里的堰坝上扒一个口子,安放进去,鱼笼喇叭口迎着流水,尾部要堵起来。鱼笼里有倒钩,类似于钓钩上的倒刺,鱼虾一进去就出不来了。只有孩子们才用鱼笼捕鱼,因为它只能捕到小鱼小虾,如泥鳅之类,大人们根本看不上眼。

        我怀念那些捕鱼的夜晚。当父亲扛起鱼网出门时,我和弟弟提着篮子跟在后面。父亲赤着脚,他有力的双脚踩着松软的泥地,啪嗒啪嗒响,两双小脚也啪嗒啪嗒,只不过声音稍轻一些。父亲时而转过头来和我们说一两句话,他的声调比任何时候都更慈祥,更充满怜爱,而我和弟弟也比任何时候都更乖觉。

        那些夜晚,整个世界都湿湿的,整个世界水声轰鸣,其间夹杂着蛙鼓虫唱。西天的弯月把微光洒向大地,草叶上的露珠像无数精灵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的。父亲是水上的一个影子,垫着几片树叶席地而坐的两个孩子,连影子也显不出来。过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我们会听到提网的声音,一条鱼闪着银光飞上岸来,我和弟弟争抢着去捡;有时候网提起来了,却不见父亲抛鱼,那可能是顺流而下的木头,或者别的杂物撞进了网里。有一次,父亲竟然挑出了一个死婴,不知道他是给淹死的,还是死后没埋严实,给冲进沟里的。父亲没告诉我们,他怕吓着自己的孩子。

        澥河里最常见的鱼有鳊花、草混子、黑鱼和鲤鱼,时而还能见到鳜鱼、黄牙鱼、鲶鱼。白鳝我们那里的人是不捉的,捉到了也会扔掉,说它是吃死人的肉长大的。如今售价很高的甲鱼,也就是鳖,那时候也非稀罕物,澥河里捉上来的甲鱼,最大的有四五斤重。

        夜半之后,困意来袭,我和弟弟像两只磕头虫,头不住地往下点,眼皮怎么也睁不开了。而站在水中的父亲,好像永远没有困倦之意。

        ——你们困了吗?

        ——不困。

        ——你们冷吗?

        ——不冷。

        ——你们饿了吗?

        ——不饿。

        过一会儿,父亲就会喊一两句话,给我们提神。等到喊话无人应,鱼扔上来也无人捡,父亲知道:该收网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总是我和弟弟走在前面,父亲走在后面,他好像生怕黑暗里会冲出一头猛兽,伤害了孩子。

        那些夜晚,我会有异样的感觉,好像我和父亲,和弟弟变得更亲近了,更互相依赖了。——夜晚呆在野外,望着满天的星斗,人会产生莫名的孤独感,惟有亲情能够消除这种孤独感。

        上学以后,父亲出去捕鱼就不带我们了,任我们闹着嚷着,他也不带。常常是这样,当我们早晨醒来,看见母亲正操着剪刀,蹲在院子里收拾木桶里活蹦乱跳的鱼,满地是银亮的鱼鳞。一腿泥水的父亲或者正在洗漱,或者正在把鱼网支起来晾晒。父亲的眼睛熬得血红,手掌被冷水浸泡得发白。没有我们跟着,他往往会在水中一站就是一夜。

        父亲喜欢捕鱼,却不喜欢吃鱼,他喜欢看着孩子们吃。捕一筐鱼,往往一顿就给解决了。如果有剩余,母亲会把鱼剖了腹,洗干净,用盐淹一下,再用绳子串好挂起来晾着。半干的鱼裹上面糊儿,过一下油,再加上葱姜和茴香一炖,味道就更美了。

        冬天是瘦水期,父亲常常直接下河罩鱼,有时河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他照样和别的男人一起下河。我和弟弟站在岸上浑身直打哆嗦,而父亲和那些男人们竟然一点儿也不怕冷。真像那句玩笑话说的:鱼头有火。冬天的鱼是最好捉的,它们躲在泥窝里,一动不动,一抓一大把。

        父亲每年给家里捉很多的鱼,却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关节炎腿。年轻的时候不显,上了年岁以后,风湿开始折磨他了,他总是腿疼,逢上阴天疼得更厉害。偏偏膝关节又长了骨刺,动手术不是,不动也不是。父亲几乎走不动路了,他必须每天早晨服几片镇痛药,才能勉强挪动几步。

        这些年澥河已经不像样子了。岸崖上成荫的刺槐和椿树被砍伐一空,树根也被闲来无事的村民掘出当柴烧了,无遮无拦的泥土流入河中,淤积的河道越变越窄,河水越变越浅。人们不再用网、罩和鱼笼捕鱼,而是用电击鱼,高压电线往水里一扯,大鱼小鱼纷纷翻起白眼浮出水面。

        父亲年已过七旬,他拖着两条腿一瘸一拐地东走走,西看看。他没有能力捕鱼了;即使他依然年轻气盛,依然拿得动渔网,澥河里也无鱼给他捕了。

        (作者为本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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