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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6月03日 星期一

    正学之门

    作者:程水金 《光明日报》( 2013年06月03日 15版)

        《正学》由南昌大学国学研究院主办,暂为年刊,每期约60万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主编:程水金,执行主编:周斌。学术顾问:艾兰(美)、安平秋、陈鸿森、杜维明、冯天瑜、傅璇琮、李学勤、林庆彰、星云、张岂之、张立文、詹福瑞等。主要栏目:经学探微、小学阐幽、史学抉原、诸子学衡、艺文镜诠、读书劄记、学林忆旧、汉学撷英等。

        极阴生阳,无往不复,有开必先,非学不为功。文之敝,则救之以质,质之野,则拭之以文,此质文代变,为学屡迁之迹也。清人章学诚曰:“学业者,所以开风气也。风气未开,学业有以开之。风气既弊,学业有以挽之。人心风俗,不能历久而无弊,犹羲和保章之法,不能历久而不差也。”是所谓学术者,可以开风气之先,可以救风俗之弊。要而言之,学术可导人心以正,乃扶社稷之危也。章氏斯言也,责学术以高义,勉学人以大任,厥意诚非不美矣!

        然揆诸史实,则又未必尽是也。果学术皆能导人心以之正,则辕固生无由侧目于汉庭,而公孙弘亦不必见斥于醇儒也。然则何若?盖治学者操守为先,心术为上。心术端而后学术正,道德醇而后文章懋,弃德操而专取文才,重学殖而轻忽心术,世道人心,焉有不败!

        案之汉末魏晋,曹孟德唯才是举,弃仁孝廉隅之士如敝屣,自是气节风义之操恒不为士人所重;阮嗣宗放诞任性,司马昭优容曲护,由之礼法名教转大为世人所讥。自此以往,风俗日趋淫僻,耻尚渐失其所,贵游子弟无不争相祖述,相与散髪倮身而饮。所谓“魏晋风流”,亟为近世学人所艳羡,所乐道津津者,实如晋人干宝之所论:“[清]谈者以虚薄为辨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其颓风靡俗,浸假而被及梁陈,致使士习浮华,民风流荡,不唯政屡迁而国亟亡,几几乎其种族犹将灭之于强胡而不保矣。其所以淫风大畅而士民浮靡,垂载竟三百有余者,虽由魏祖慕通达而轻节义,典午容轻简而薄礼法导夫先路,特因魏晋学人误读老庄,以虚淡不究世情为高尚其事,以骀荡不顾人理为通侻达观,废黜人伦之教,相率禽兽之行,从而上下相煽且彼此相激有以启之也。斯学术之不正,而牖民之不善,千古殷鉴,可不为今世学人所疎惧惊恐者乎!故曰:能开风气之先,能救风俗之弊,能导人心以之正者,唯正学为能!由此观之,则辕固生所以斥公孙弘,其曰“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者,千古不磨之谠论也。而朱子重缉白鹿书院,又题其额曰“正学之门”,则前贤后圣,异代同心,亦良有以矣!

        窃拟汉廷儒先之意,实涵为学之轨辙、之动机之二义焉。所谓“务正学以言”者,为学之轨辙也;所谓“无曲学以阿世”者,为学之动机也。轨辙不正,趋向必误,则南辕北辙不翅缘木以求鱼;动机不淳,立意必污,则率天下而路实不如草野之无学。则为学之轨辙及为学之动机者,实乃古今学术成败之宏纲大本,古今邦国存亡之枢机大节,古今斯民其幸与不幸之歧中之歧也。请尝试而论之。

        夫为学之轨辙者,则曰下学而上达,即器以明道也。非下学无以上达。下学者,读书以考文;上达者,通经以明道。故戴氏东原曰:“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则文字、音韵、训诂者,通经明道之具,下学之事也。通经以明道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上达之事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有实据而道无定形。道不可见,即器以见道,而器物之繁,知之亦非易也。是以戴氏又曰:“诵《尧典》数行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所以运行,则掩卷不能卒业。诵古《礼经》,先《士冠礼》,不知古者宫室衣服之制,则迷于其方,莫辨其用。不知古今地名沿革,则《禹贡》、《职方》失其处所。不知少广、旁要,则《考工》之器不能因文而推其制。不知鸟兽虫鱼草木之状类名号,则比兴之意乖。”是宫室衣服,天文地理,名物度数,典制因革,暨乎草木虫鱼,皆古人寓道之器,寄理之事也。致知在格物,则名物典章,器服度数,必格之而后来之者,非考据不为功,亦下学之事也。是以音声诂训,名物考证,所谓乾嘉之朴学者,下学所必不可无也。

        然事之本末未易知,理之先后未易明,此其事理所以难言也。上达固须下学,而下学未必即可上达。舍器固无以明道,即器亦未必道易明。老子曰:“道,可(何)道也?非恒道也。名,可(何)名也?非恒名也。”韩退之曰:“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老聃之经,退之之道,岂非《记》之所谓“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而已”邪?言非一端,立言必各有宗旨;道其所道,章句必自成家法。苟不明立言之宗旨,不辨章句之家法,迷其宗旨,失其家法,则音韵训诂必流于文字游戏而徒为误人之障,而名物考证必至于数典忘祖遂成溺心之蔽。学者夙夜勤劬,著述满家,不过饾饤獭祭,终身言之而未尝有言也。何则?见木而不见林,能博而不能约,昧于立言之宗旨,闇于章句之家法,陷于淫辞,无所归趣,不知道为何物也。于是有高明之徒,矫其枉而祛其蔽,先立乎其大者。继而泛滥百家,资左右之采获,驱策群言,任己意以宰割。为文则汪洋恣肆,放言以高论;立言则惝恍迷离,游谈而无根。以其为自树之义耶?则已陈之刍狗,于当世无所补。以其为前人之意耶?则无稽之谰言,于往古无所征。所谓矫枉过正,以蔽易蔽者也。何则?既迷于宗旨,亦闇于家法,与夫饾饤獭祭,博而寡要者,同其蔽也。由斯以观,沉潜之徒,失之于陋,高明之徒,则失之于诬。语云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是知陋之与诬,其失也两均。则所谓正学者,以训诂考据通其道,依宗旨家法专其门;无夸奇炫博碎义逃难而寡其要,无虚辞滥说离经叛道以迷其宗,其庶几也夫!

        然则庶几云者,犹近之矣,非尽之之谓也。易曰:知以藏往,神以知来。由训诂考据以通其道,依宗旨家法而专其门,盖好古敏求,实事求是,所谓知以藏往,斯亦善矣。然其为学也,未造乎其极而非善之善者也,犹慭慭然下学而非稠适以上遂矣。若夫神以知来,则见微知著,引端而长,能发前人所未发之蕴。由此及彼,盈科而后进,仍旧贯以为开物之始,则学有本源而不匮;触类而通,深造以自得,融新知以为成务之终,则业精入神以致用。易曰: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夫如是,则牢笼天地,魑魅魍魉,牛鬼蛇神,虽天下之至赜无所隐;曲成万物,小大精粗,内外本末,乃容光之微忽无不到。如是者,博洽而会通,则为学日以益;万殊而一元,则为道日以损。此其为学之至矣,极矣,蔑以加矣!若非大贤至圣与夫命世弘才,其道德文章不能臻乎其极。彼高明之徒,其学固不及此,抑逞其私知、奋其小慧而已,恶足以窥其奥哉!若夫斗筲驵侩之人,直混迹于学,或钓射名利,或附庸风雅,亦犹朝菌蟪蛄之不知春秋晦朔,则等诸自郐而无所讥焉。虽然,所谓正学者,不可不悬此以为鹄的者,学术乃天下之公,非一人能成,非一时可就,积渐而后可谓大,日新而后可谓业也。

        原夫自古讲学之家,焚膏继晷,孳孳不倦,其器识或有小大;殚精竭虑,汲汲以求,其造诣亦不免有所偏至,揆其终极之归趣所在,一曰审问慎思以求其真,二曰明体达用而求其善。振古如斯,其为学之动机也,于焉二途,概莫能外!

        其求真也,既谓别裁伪体,刊削讹谬,祛其疑,解其惑,明正是非,若大匠之理龟鉴,必刮垢而磨光;亦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勾其玄,提其要,条理终始,如工师之奏箫韶,犹金声而玉振。其求善也,或明道而计功,通经以致用,其显而著者,以《春秋》决狱,以《禹贡》治河,以《三百篇》当谏书,所谓成而上比,与古为徒,炎汉两京之经今文学,可谓极其能事者也。或深穷宇宙之本原,为天地立心;研几人生之极则,为生民立命;倡明至道,悬揭弘规,然后鼓动天下,朝乾夕惕,笃实践履,刚健以行己,絜矩以成人,则宋儒天道性命之学,明儒良知慎独之教,可谓集其大成者也。要而言之,夫求真之学者,求其是非究竟,期其符合于已成之事实也,故非考证归纳不能毕其功。夫求善之学者,求其价值祈向,期其宾从于既定之理则也,故无推类演绎不能成其学。则求真之与求善,其归趣各有不同,其道亦并行而两不相妨;夫积学之士,其立言亦各有其当,各行其是而互不相杂,若乃其可也!

        然事有利弊而计有得失,权有轻重而势有缓急。故求真者或有时而妨善,求善者或有时而害真。其利弊得失之间,不无高下之别,其轻重缓急之际,亦不无精粗之分。然所求之真与所推之善,孰先传焉,孰后倦焉,其效验或更在数十乃至数百年之后也。若夫阎君百诗,疏证尚书古文之伪,卢氏弨弓,校定群经疋记之讹,例皆求真者也。然东晋晚出之书虽伪,爰自唐宋迄于元明,功令所布,家传僮习,深入人心既久,亦有不可尽废者也。阎氏辨伪之学,锐意以求真,其功固不可没,其意亦不可谓不美,然其得失利弊,却在小大可否之间,较之卢氏弨弓校勘之业,其真善双美,则不可等量而齐观也。何则?卢氏之求真,以读书必先求善本,其利在有益于来学;而阎氏之辨伪,以疑古更先于读书,其失在启后昆以蔑古。其心术之醇与疵,其流风之利与弊,虽当世之人亦有知之者,此又不待后人之辨也。此事有利弊而计有得失,其求真之意固不在妨善,乃终不免善有所妨者也。

        若夫权有轻重而势有缓急,或仓促之间不及深思熟虑,或宥于闻见未能博观约取,或赋诗断章祇因予取予求,既不问夫原旨是否诠言有当,亦不考乎传授是否渊源有自,一皆以其既定之理则为准,以当下之致用为归,历来缀学之士多有此病,汉宋诸贤犹未能免。此所以《太极图说》追迹于方外之人,而胡朏明《易图明辨》所由作也。《大学》《中庸》见疑于曾子与子思,而戴氏塾师穷口不能为说也。若此之类,乃求善而先有所忽于其真,未必有意于造伪以传讹也。若夫汉儒号称通经以致用,乃至《周易》衍为爻辰纳甲之说,《尚书》流以五行灾异之变,《诗经》猥以五际六情之诞。其余诸经之说,无不杂引谶纬,求善致用而多容曲说,终然流于荒怪而竟不自知。此由汉儒天人学说之?理有以致之,非着意于欺世而妄言,然唐人作义疏犹一扫而空之也。若夫急于用世,率尔操觚,造端立极不惜厚诬往古,谤真启讟不顾遗误方来,剽窃当世而又自讳莫如,康长素撰《新学伪经考》,以倡维新革命之说,虽美其名曰“藉经术以文饰其政论”,实则“以政论戕害其学术”之极端之恶例也。钱宾四《刘向、歆父子年谱》出,述“其不可通者二十有八端”,康氏之说即告土崩,良有以也。说者于康氏虽可施以“了解之同情”,则立言之士胡可弗为大戒乎!此立言求善,而有意无意之间亦不免于害真者也。

        赞曰:缀学求真,以训诂考据通其道,依宗旨家法专其门,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立言求善,仍旧贯以开物之始,融新知以成物之终,学有本源而立言有据,业精入神而致用无蔽。求真者,唯是所在,虽有时而妨善,知其不善,斯为善矣。求善者,唯义所在,虽有时而昧真,知其不真,斯为真矣。知真有所不善,知善有所不真,则学术之演进,必乎之曲翔跃于求真与求善之二边也。夫积学之士,见有广狭,知有浅深,道有阶级,术有专门,随其才性之所至,因其习业之所偏,求真焉,求善焉,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卓然有所建树,耿焉有所祈向,一皆视为正学。

        呜呼,文章道蔽,百有余年;汉家陵阙,尽是西风残照!静极生动,阴极阳变,运会甫开,其宗风将畅邪?南昌大学国学研究院全体同仁,愿步武时贤,上下求索,绍先圣之遗风;万里折冲,彰学林之正气。致圣德巍荡于寥廓,发正学璀璨于河汉。融旧开新,再续华夏人文慧命;敬德尊圣,重铸炎黄民族心魂。则我辈学人,当此贞下启元之世,亦可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矣!谨以本刊,与海内仁人君子共勉!(作者为南昌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本文系《正学》发刊词,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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