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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5月31日 星期五

    文学批评的震天霹雳

    ——纪念别林斯基逝世165周年

    李建军 (北京) 《 光明日报 》( 2013年05月31日   13 版)
    别林斯基文集(俄文版)
    1957年苏联发行的别林斯基邮票
    别林斯基(右)与果戈理
    波利亚科夫《别林斯基传》

        依据波利亚科夫所著《别林斯基传》,5月26日是俄罗斯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辞世的日子——从1811年到1848年,这位天才的大师只活了短短的37年!草木长绿,光阴荏苒,他已离开我们165个年头了。

        在当下这个文学风尚不断变换的时代,别林斯基似乎已然是一个黯淡的名字了;在那些趋新求异者的眼里,他的文学批评也早就过期和失效了。但是在我看来,别林斯基是19世纪时代文学的引路人,是普希金等大师的知音,是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伟大作品的助产士。他那些犹如霹雳般震撼天地的文学批评,不仅极大提高了俄罗斯民族的文学创作水准和文学鉴赏力,而且对世界文学的整体性提升,亦对中国发轫时期的现代文学,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顺着活跃于19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几乎随便哪一位俄罗斯大师的路径,你都可以走近别林斯基的世界,都会在俄罗斯文学的辽阔原野上与他邂逅。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喜欢上了那些让人开心和发笑的作品,喜欢上了喜剧文学和讽刺小说。果戈理的小说和喜剧,更是让我喜欢到了入迷的程度。果戈理绝妙的讽刺,总是令我忍俊不禁,甚至常常笑出声来。

        后来,我便很留意关于果戈理的评论和研究。我注意到,几乎所有谈到果戈理的文章,都会提到别林斯基的名字。于是,因为果戈理,我开始读别林斯基的评论。他对果戈理的分析和评价,全都是我“意中所有”。别林斯基充满热情、诗意和洞见的评论,简直令我五体投地。

        通过阅读波利亚科夫的《别林斯基传》、屠格涅夫《回忆录》中的《回忆别林斯基》、巴纳耶夫的《群星灿烂的年代》和《巴纳耶娃回忆录》、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等,我对别林斯基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更全面的认识。

        他的名字是文学批评的代名词

        作为一个平民出身的知识分子,别林斯基一开始就是一个不满现实的批判者,一个同情底层人的民主主义者。在大学读书期间,他因为思想的异端性被开除了,后来,有人据此造谣,从私生活方面污蔑他的人格。他的内心深处,像屠格涅夫所说的那样,总是“充满否定精神”,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激烈的批判精神。他诚实而又坦率,爱真理胜过一切。

        就学术水平来看,别林斯基并非第一流的学者,也并不总是正确的。在政治上,他曾经赞美过沙皇发动的波罗金诺战争;在美学理念上,他曾经宣扬过“纯艺术”论;在文学上,曾经贬低甚至否定过乔治·桑和席勒,对圣博甫的“历史批评”也曾做过不正确的评价;从认知方式来看,正像普列汉诺夫所批评的那样,“一般来讲,别林斯基在抱有妥协情绪的时期,往往滥用先验论的逻辑体系,并且轻视事实”。然而,又如巴纳耶夫所言,“他痛心而愤恨地回忆自己以往思想上的迷误,并运用自己的全部才智和力量来补偿这些过失”。所以,在这样的错误和转变里,人们所看到的,不是见风使舵的摇摆,而是一以贯之的真诚态度与自我纠正的勇气,正像以赛亚·伯林所指出的那样:“他的一贯,是道德上的一贯,而不是思想上的一贯。”

        作为批评家,别林斯基远不是一个人人都喜欢的人,反倒是一个招怨树敌甚多的人。他是专制政府和斯拉夫主义者的眼中钉,也是文学界许多人的肉中刺。他之所以成为不少人集矢的怨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极为罕见的坦率和正直,按照伯林形象而夸张的描述:“他常像一只肉食鸟,扑击一位作家,酣畅尽言,将其人片片撕碎。”作为一个新型的知识分子,别林斯基热爱真理和自由,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是一个热情的理想主义者和高尚的利他主义者。他反抗权贵阶级和社会不公,同情那些受奴役与受损害的底层人。对他来讲,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随波逐流,或者,因为恐惧而沉默或撒谎,简直就是可耻的堕落。他将文学批评当做追求真理和正义的事业。别尔嘉耶夫说:“对他来说,文学批评只是体现完整世界观的手段,只是为真理而斗争的手段。”正因为这样,在表达意见的时候,他的态度就特别坦率和勇敢,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畏惧。

        在一些人的错误的观念里,文学批评是一种低级的依附性的精神现象,是任何一个略有表达力的人都可以干的事情。然而,在别林斯基看来,文学批评却是一种极有难度、极为复杂的工作,需要具备多方面的能力和修养才行。他在《论<莫斯科观察家>的批评及其文学意见》中说:“批评才能是一种稀有的、因而是受到崇高评价的才能……有人认为批评这一门行业是轻而易举的,大家或多或少都能做到的,那就大错特错:深刻的感觉,对艺术的热烈的爱,严格的多方面的研究,才智的客观性——这是公正无私的态度的源泉——不受外界诱引的本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担当的责任又是多么崇高!人们对被告的错误习见不以为怪;法官的错误却要受到双重嘲笑的责罚。”别林斯基无疑就是一个具有这种“稀有”才能和“公正无私”态度的人,而他的文学批评,则因此有了近乎完美的典范意义。他的名字简直就是文学批评的代名词。

        为了真理和善良而战斗

        在人们的印象中,别林斯基像契诃夫一样,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他因为“极其粗野地谩骂基督”,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尖锐批评和猛烈攻讦:“他在骂基督的时候从来不对自己说:我又能以什么来代替基督呢?……他极端地自满,这已经是他本人的讨厌并可耻的麻木了。”事实上,别林斯基有自己的“上帝”,他的上帝是这样一个“理念”——“它不仅是智慧的,并且还是有爱心的!人啊,为你崇高的使命骄傲吧,骄傲吧”;在这伟大的“理念”里,正确的道路只有一个,那就是“摒弃利己主义,把自私的我踩在脚下,为别人的幸福而生存,为同胞、祖国的利益,为人类的利益牺牲一切,爱真理和善良,不是为了求得报酬,而是为了真理和善良本身,背起沉重的十字架,受尽苦难,然后重见上帝获得永生……”他将这称作“永恒理念的道德生活”。由此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别林斯基的批评,是很不准确、很不公平的。

        是的,别林斯基全部的文学批评,都植根于这个伟大的“理念”之中;他的批评不仅是一种求真的认知行为,而且是一种求善的伦理行为。他的文学在表达爱意和善念方面所达到的高度,一点也不比那些伟大的俄罗斯作家低。他怀疑并排斥“基督”,但他用自己的“理念”和方式来行善。他特别关注政治和社会问题,关心人类的处境与幸福。所以,虽然别林斯基一度曾经宣扬过“纯艺术”的主张,但是,进入文学上的成熟时期后,他便将自己的文学观念放置在道德和伦理的基础之上,将“善”置于“美”和“真”之上。在关于德罗慈陀夫的《道德哲学体系试论》的书评文章里,别林斯基用充满激情和诗意的语言,体系性地表达了自己的文学伦理思想,阐释了“道德法则”和“对人类的爱”,甚至谈及“灵魂”的“永恒的秘密”等伦理学范畴的问题:“文学和艺术也是为最高的善服务的,而这最高的善同时也就是最高的真和美。”根据这样的文学理念,别林斯基所理解的文学批评,就不再是一种狭隘的专业行为,而是近乎宗教信仰一样庄严的伟大事业。

        文学批评的直接客体对象是作品,直接主体对象则是作家。文学交流本质上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文学批评则是主体之间经由作品展开的对话和对抗。以开放的态度承受他者的批评,以对话的姿态回应别人的质疑,是每一个参与公共生活的现代公民的社会义务。在作家面前,批评家必须保持不卑不亢的对话姿态,要把作家当做一个可以质疑的对话者,必须向他发问并陈述自己的真实判断。与作家之间产生矛盾和冲突,难免会因此受到误解甚至伤害,对此,批评家无须觉得委屈和不平,而应该将它看做自己必须承担的压力和考验。

        1834年,23岁的别林斯基写出了天才的评论文章《文学的幻想》。在这篇文章中,他表达了对依然处于幼稚阶段的俄国文学的不满,甚至认为俄国“没有文学”。他说:“文学是民族的自觉,凡是没有这自觉的地方,文学如果不是早熟的果实,就是博取生活资料的手段,某一阶层的人的手艺。”为了帮助自己时代的文学摆脱对欧洲人的“模仿者”角色,他试图改变批评界的那种溜须拍马、只说好话的风气。别林斯基对那种低三下四地讨好作家的势利的批评家深恶痛绝:“到现在为止,我们的文学界仍旧流行着一种可怜的、幼稚的对作家的崇拜,在文学方面,我们也非常重视爵位表,不敢对地位高的人说真话。碰到一位名作家,我们总是只限于说些空话和溢美之辞;不顾情面地说真话,我们就认为是亵渎神圣。”他反对“文学中的偶像崇拜”:“什么东西曾是、现在是、我认为将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将是极度妨碍在俄罗斯传布文学的基本概念以及培养口味的主因?那便是文学中的偶像崇拜!……盲目的狂信常常总是社会幼稚的命运。……要冒犯几个芝麻大的小权威,我们还得拥有对真理的公正无私的爱以及性格的力量才行呢,大些的权威就更不用说……”别林斯基知道冒犯这些“偶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他无所畏惧:“跟社会舆论进行战斗,明目张胆地反对它的偶像,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是,我胆敢这样做,与其说是因为有勇气,毋宁说是为了对真理的无私的爱。”别林斯基受到了猛烈的攻击。他被称为“冷评家”和“酷评家”。有人则编造谣言侮辱他的人格,试图从道德上击垮他。他一如既往,毫不畏葸。

        以平等而自由的姿态向作家说真话,一针见血而又有理有据地指出问题,是别林斯基文学批评的基本原则。在别林斯基心目中,没有哪位作家是不可以批评的,也没有什么问题是不可以谈论的。他绝不讨好任何作家,无论他社会地位有多高,无论他曾经享有多高的文学威望。他批评以“俄国的伏尔泰自居”的苏玛罗科夫:“他的全部艺术活动,不过是可怜亦复可笑的装腔作势而已。……然而,这个可怜的劣等文士却坐享了怎样的盛名啊!”他批评卡拉姆辛,认为其作品的主要缺点,“在于他那常常是幼稚的、至少是永远没有丈夫气概的对事物和事件的看法;雄辩家的夸夸其谈”;他批评欧仁苏“声名远扬”的《巴黎的秘密》是“最可怜最平庸的作品”;他毫不客气地否定杰尔查文的全部文学成就:“杰尔查文的全部作品基本上都是一些仅仅在细节部分镶嵌着珍贵发亮宝石的不成样子的粗笨玩意儿。”他批评玛尔林斯基“才能非常片面,他的作品没有任何深度,任何哲学,任何戏剧性;结果,小说中所有一切的主人公们都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差别仅仅在姓名而已;他在每一部作品里都重复着自己”。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世纪,但是,别林斯基的这些判断和评价,至今仍然被认为是正确而可靠的。

        别林斯基与果戈理

        别林斯基文学批评的典范性,他对文学真理无条件的热爱与忠诚,近乎完美地体现于他对果戈理的肯定与否定兼而有之的批评。在世界文学史上,像果戈理与别林斯基这样相得益彰的创作—评论共生现象,极为罕见。阅读果戈理的作品,而不读别林斯基的评论,就好比游览巴黎而漏掉了卢浮宫。

        果戈理的幽默和讽刺,不同于拉伯雷和莫里哀,也不同于萨克雷和菲尔丁——他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充满温柔的怜悯,甚至深深地爱着他们,所以,他的讽刺就谑而不虐,有一种含着同情的诗意性的感伤,让人在捧腹大笑之后,顿觉悲从中来,心里别有一种酸楚而怅惘的感觉。对果戈理作品的这一特点,别林斯基的阐释准确而深刻,令人拍案叫绝。尤其是1835年发表于《望远镜》的《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激情饱满,酣畅淋漓,不仅提出了“熟悉的陌生人”、“含泪的喜剧”等经典性的概念,而且还在开阔的比较视野中,揭示了果戈理作品的“显著特征”:“构思的朴素、十足的生活真实、民族性、独创性”,以及“那总是被悲哀和忧郁所压倒的戏剧性的兴奋”;揭示了果戈理“纯粹俄国的幽默”的特点:“平静的、淳朴的幽默,作者在这里装扮成傻子的模样”,以及“诗歌的秘密”:“当你一直读到那悲喜剧的结局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悲痛地微笑,那么忧郁地叹息呢?这便是诗歌的秘密!这便是艺术的魔力!你看见的是生活,看见了生活,就不得不叹息!”;他认为果戈理的中篇小说的“纯洁的道德性”,将“对世道人心发生强烈而有益的影响”——“啊!在这样的道德性面前,我是随时准备屈膝下跪的!”别林斯基的这篇评论文章,凡认真读过的人,莫不击节称赏。正是通过别林斯基的引导,读者才更深刻地认识到了果戈理的价值,才理解了他的喜剧性作品的意义。

        然而,后来,果戈理却出版了《与友人书简选粹》。在这本书里,他自我作践,贬低自己的创作成就,否定自己昔日的文学精神,并且宣布,“只有到了自己的作品获得沙皇满意的时候,您才会对这些作品感到满意”;还赞美俄罗斯的官方宗教,赞美落后的沙皇制度和宗法制度。果戈理的这本“极为有害的书”,“深深地激怒了和侮辱了”别林斯基。在他看来,果戈理误解了俄罗斯民族的“天性”,因为“神秘的狂热不是他们的天性”;这本书不仅降低了果戈理作为作家的身价,更降低了他作为人的身价。作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和启蒙主义知识分子,别林斯基认为俄罗斯“最迫切的民族问题就是消灭农奴制,取消肉刑,尽可能严格地去实行至少已经有的法律”,然而,果戈理却教导地主“向农民榨取更多的钱财,教导他们把农民骂得更凶”,别林斯基说:“这难道不应该引起我的愤慨吗?……即使您有意要谋害我的性命,我也不会比为了这几行可耻的文字更仇恨您。”在《给果戈理的信》的开头部分,别林斯基说过这样一段话:“自尊心受到侮辱还可以忍受,只要一切问题都局限在这里,我在理智上还是能对这个问题沉默不语的,然而真理与人的尊严受到侮辱,这却是不能忍受的;在宗教的庇护下和鞭子的防卫下把谎言和不道德当作真理和美德来宣传,这是难以沉默的。”别林斯基就是这样一个为真理和正义而战的“论战家”,就是这样一个高尚而伟大的文学批评家。

        “俄国文学是我的生命和我的血”

        别林斯基生于1811年5月30日,死于1848年5月26日,死得实在太早、太可惜了。在1840年3月24日致鲍特金的信中,别林斯基说过这样的话:“我将死在杂志岗位上,吩咐在棺材里,在头旁放一本《祖国纪事》。我是文学家,我带着病痛的、同时是愉快而骄傲的信念这样说。俄国文学是我的生命和我的血。”为了俄国文学,他不知疲倦地阅读和写作,实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虽然只活了短短的37年,但别林斯基却完成了许多人活到老年也未必能完成的工作。他留下13卷俄文本《别林斯基全集》;由满涛和辛未艾先生翻译的中文版《别林斯基选集》,也有皇皇6卷,总计290多万字。书籍是作者的人格镜像,是通向真理的林中小路。别林斯基的著作,就是他伟大人格的“客观对应物”,就是他不朽的纪念碑。有这样的著作留存下来,就意味着他的精神将薪火相传。只要世人仍然热爱文学,仍然热爱真理,那么,别林斯基就会作为文学批评家的伟大典范,常常被人谈起,并受到永远的崇敬和怀念!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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