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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5月24日 星期五

    阿拉克别克的天空

    (非虚构)

    作者:丰 收 《光明日报》( 2013年05月24日 14版)
    速写:唐亮

        界河边的这面五星红旗,邵顺沈桂寿一升就是15年。他们在界河边走过了人生最可宝贵的青春年华。今年是上海知青进疆50周年。如今,在新疆阿勒泰草原长达1000多公里的边境线上,兵团2000多民兵哨所配合协同解放军边防部队戍守祖国这一片神圣的疆土。红缎被面手缝的国旗,已是兵团西北第一连历史陈列室的珍藏。      ——题记

     

        太阳从阿尔泰山后露脸,那只叫狗子的小黑狗就挤出窝棚,尾翎亮得涂了一层阳光的大公鸡已第二遍啼鸣了。邵顺挑起桶去河里汲水。从窝棚到河边不到百米,只是河床低,老头子用树桩修了台阶,这才方便了上下。汛期过了,一路沙滤石沉的,河水清亮得很,像了它的源头冰川雪水的样儿。小河湾有鱼儿甩尾过去,水底的卵石就悠悠地晃。

     

        水挑子放在河沿草地上,邵顺挺了挺腰,不由地朝河对岸望出去。目光越过带蒺藜的铁丝网,越过白桦林,哨塔后一片片绿屋顶黄屋顶阳光里鳞波浮动,一早的风扯着那面旗扭过来掀过去很是显摆。

     

        叫“阿拉克别克”的这条河是界河。地图上不细看,很难寻见小蛇样的蓝色线条。现实中可就是雷池半步难逾的国界了。

     

        邵顺她们来之前,阿拉克别克造化的冲击盆地阿黑吐拜克是水草丰美的冬窝子。隔河相望,是苏联的工业小镇阿连谢夫卡。河两岸白桦秀美,牛羊悠然。

     

        如今,邵顺家的麦子地后边是中国阿黑吐拜克边防站的瞭望塔,瞭望塔后面是边防站。邵顺家麦田前边是界河阿拉克别克,带蒺藜的铁丝网,白桦林。再往前就是苏联边防军的瞭望塔。站在界河边,能看清瞭望塔里走动的苏联哨兵。在新疆中苏边境,常见到这种存在,我方边防哨卡前,是大片大片耕种的庄稼地。相当一段时间里,中国公民很难知道发生在这个特殊区域里的真实情况。

     

        这些变化,发生在“伊塔事件”之后。

     

        1962年春,草原刚接完春羔,没有什么预兆,河这边往河那边忽啦啦过去了不少人,他们背离了世代生活的草原,丢弃了相依为命的牛羊。阿尔泰,还有伊犁、塔城、博尔塔拉都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伊塔事件”,史学家评述为“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大的边民外逃事件”。

     

        共和国总理周恩来紧急召见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政委张仲瀚,命令兵团组织队伍赶赴边境第一线,维护社会治安,代耕、代牧、代管,尽快恢复生产。受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人民政府委托,兵团在中苏边境建立农场群。

     

        许多许多人的命运,因为“伊塔事件”有了自己难以想到的改变。邵顺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从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迢迢数千里到了中国最西边的阿黑吐拜克。

     

        水挑子上肩,走到麦田边,那旗又招摇着在了邵顺眼里。在自家的麦地,就能听见阿拉克别克“哗哗”的水声,听得人心里亲切。鸟雀儿叫醒的清晨,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了。久了,邵顺能听懂鸟雀说什么,唱什么,谁说阿拉克别克荒寂?现在可好,好辰光全给招摇得没了。邵顺实在不想见那旗扯来扯去,可又躲不开,它直冲冲地正对着邵顺家的麦地。起先,也没见毛子升过旗,不知从哪天突然就开始了,开了头就再不消停,天天升升降降的。只要在自家的麦地里干活,就难躲开它。先是闹得老头子心焦,说,你看你看,显摆个啥呢!吃个鸡蛋、西红柿的还偷偷摸摸问咱要呢。

     

        老头子说得没错。他们来之前,河两边的人家都放羊牧马,两边的哈萨克大都沾亲带故的,你家的丫头娶过来,我家的丫头嫁过去,再平常不过的事儿。晚霞染红了河谷,炊烟召唤牧人,少男少女你穿过白桦林,她跑过绿草地,把豪放的歌热烈的吻给予友谊和爱情时,就更记不起什么边界了。邵顺她们来后很长一段日子,两边森严壁垒,严阵以待,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些年,才又走动来往了。两边都希望尽快开关通商呢。说得也是,一河水养育两岸生灵,这边,河水滋养大片麦田;那边,风吹草低见牛羊。

     

        邵顺开导老头子,照理说,升也罢降也罢,那是人家的事,碍不着你呀,你有啥不高兴?不要一天吊个脸,实在气不顺,别不过弯,他升你也升嘛。也难怪老头子,这才几天呀,邵顺心里也不舒坦了。别人家的事管不了,自家的事总归可以管好的。心想,就这一两天把这件事办好。

     

        有了主意的邵顺进窝棚放下水桶就对老头子说:“老家伙,你也不要看见人家升了旗心里就往外冒酸水,他升他的我升我的。你呀,吃好早饭就去场部商店,看有没有国旗,要是没有,就买绸子,没有绸子买布,红布最少要买两米半,黄布一米就好啦,五个星星用不了多少布的。我喂好猪放开羊,先去林子里找能做旗杆的桦子,再去连上找锯子。”

     

        从麦子地的窝棚到连上的家,快点儿得半个钟点,晃晃悠悠的就要个把小时了。远倒不远,只是没有路好走,田埂上绕,骑不成车,还要爬几次阿拉克别克冲出的洪沟。每年开春播种后,地里的窝棚就收拾出来了,歇凉吃饭方便,主要还是防野猪。野猪可比邵顺她们来得早多了,有水有草,世代繁衍,野猪是阿黑吐拜克的土著。人来了,开垦河谷草滩,种麦子种玉米还种油葵,你占了野猪的地盘,野猪吃成熟的庄稼,一群10多只,多的有上百只,一块庄稼地,一夜就替你收获完了。春天吃种子,长长的獠牙比拖拉机的犁片还厉害,地拱得重犁了一样,赶野猪不能用枪,因为是界河相隔的边境地区。只能敲钟赶,下夹子逮。邵顺她们刚来时,还用鞭炮赶野猪,现在不允许了。

     

        邵顺是1964年来的,和她一起来的上海知青有70多个,她还记得点名分单位的那天早晨,去一连的第一个就是——“邵顺”。兵团番号“185”的农场,一连是沿界河阿拉克别克一溜儿排开的10个连队中最西北的一个。山外的人叫“西北第一连”。

     

        现在,已经很难把上海生上海长的邵顺跟上海联系在一起了,却也不是河南大嫂、四川婆娘,是那种“兵团味儿”,身上洗得发白的衣服,脚上自己做的鞋,出门干活的打扮,还有说话,扛锹,甚至走路——地道“老兵团”范儿。

     

        喂过猪,羊吆进围栏,邵顺习惯性地扛起一把锹出了窝棚时,邵顺的老头子沈桂寿才从最后一道洪沟爬上来。

     

        邵顺她们来那年,阿黑吐拜克来得最多的还是山东转业官兵,不少东海舰队的。邵顺一起来的小姐妹,大多找了山东“老转”。

     

        沈桂寿是江苏支边青年,他们那批也不少,大多是泰兴的。他们比邵顺比山东兵资格老,1959年进疆。谈恋爱时沈桂寿告诉邵顺,他是看了彩色电影《军垦战歌》才要来新疆的。就像中邪着魔,一门心思非到新疆。“伊塔事件”来的突然,不得不离开刚建设得有点儿眉目的农场,赶夜路来阿黑吐拜克“三代”。沈桂寿也和所有执行“三代”任务的青年一样,临上车时被告知,完成“三代”任务,顶多三五个月就能回原单位。谁也没想到来了就走不了了。刚来时种“政治田”,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要占着了国土就好。老天爷厚爱啊,阿拉克别克涵养的草甸土黑油油的,充沛的雨水充足的阳光,羊鞭子戳进土里都要开花结果呢!只要流一点儿汗水,它就回报你的忠诚。经过了冬雪下的孕育,又有来年七八个月纳天地灵气聚日月光华的生长,阿黑吐拜克的冬小麦营养成份好,筋道又好吃。比麦子名气更大的是土豆,红皮的“开花洋芋”,白皮的“菜洋芋”,克拉玛依、独山子石油工人的最爱,乌鲁木齐人来晚点儿就拉不上了。

     

        土豆开花时,沈桂寿开始找话头往邵顺身边靠。能说什么呢?共同的话题还不是“好儿女志在四方来新疆”。邵顺总是要在上风头:侬咋来格?阿拉可是穿军装戴红花!穿军装,就是参军呀!上不上风头不打紧,最后还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又过去一个冬天,终于情定麦田。野猪帮了沈桂寿。一起护田,野猪踏月色穿过丛林,从不种庄稼的那边越过界河,来到长庄稼的这边。这就给了沈桂寿英雄救美的机会,就有了以后更美丽的故事,有了喝界河水长大的儿女。有了“老头子”“老东西”“老家伙”这些昵称。沈桂寿很幸福,幸福的沈桂寿一年年盼喝界河水的麦子长得饱满,喝界河水的猪羊长得壮实,喝界河水的儿女早日成人。他盼着春天播种,也盼着冬雪落地,冬雪落了地,就不用担心野猪祸害种子了,野猪的獠牙再厉害也难拱一米厚的雪层,人就可以从窝棚回到连队暖暖和和的家。

     

        沈桂寿去家里换了身衣服,口袋里揣上钱,就紧着往场部赶。从一连到场部,70来里地,现在方便了,路上走着就能碰上过往的车。一路上沈桂寿想,老婆还真有气度有主见。这些日子他是气自己,气自己没赶在毛子前头升红旗,该上心的时候没上心,让人家毛子抢了先。又想,自从成了家,哪件事儿不是老婆拿主意?“上海鸭子呱呱叫”调侃归调侃,大上海还是不一样啊!

     

        场部的商店还真没有国旗,红绸子红布也没有,只有不知啥年头剩下的黄绸子。沈桂寿着急了。看他着急,售货员说,是办喜事吧?有现成的缎子被面嘛,你看这颜色多正!沈桂寿没多说。被面的颜色是红得正,又是本色的暗花,不顶真看不出个啥,别说远里望了。那就买上吧。

     

        邵顺早从林子回窝棚了。沿着蜿蜒的阿拉克别克河,数百米宽的桦树林看不见头望不见尾,这是阿黑吐拜克的大风景,邵顺可舍不得动亭亭玉立如诗如画的桦子。她瞄上了一棵枯树,从麦地往上走四五里,离大林子几百米远的沙山下有一小片白桦,也不知啥原因,这两年不断地干枯。其中一棵足有八九米高,直溜溜的,不见几个节子,邵顺心里早就有了它。邵顺一去就找见了它,抚着它挺拔的躯干,看着它的眼睛,感叹:侬和我算是有缘呀,侬要派大用场啦。

     

        邵顺从窝棚去麦地边,朝路口望了又望。她的老头子早该回来了,是不是又没搭上车哟。

     

        沈桂寿进窝棚时,邵顺刚点亮马灯。果真是没搭上车,老头子颠颠地紧赶慢赶,差不多走一半了才遇上连里的马车。

     

        吃过饭,邵顺拨亮了马灯,摊开红缎子被面,先拃了拃长边,又拃了拃宽边。没有红线,将就着白线签好了四个边,黄绸子剪出一大四小五个五角星。缎子被面又滑又软,黄绸子更软更滑。邵顺先把大星星放中间,粗针脚定位,四个小星星绕着大星星摆成半圆,手拃着摆得均匀了,也粗针脚一一固定好,再小针脚一颗一颗往红缎子被面上签。

     

        望着灯影下的老婆,沈桂寿想起了电影里绣红旗的江姐。想着,邵顺的老头子就有了几分感动。哎,老婆子真不容易啊!18岁不到就离开了爷娘,小姑娘一跑跑到了最西边的大山里,冬天雪封山,夏天蚊虫咬。老婆子说过,到了阿黑吐拜克,她就再没有穿过裙子,说得人好心酸。想一想,现在谁还会说她们是上海人?喂猪放羊种庄稼,养大了三个娃娃,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刚来时,她们想过没有,自己会在界河边的这块黑土地上走过自己的人生……

     

        第二天一大早,邵顺就领着连队的几个小伙子把做旗杆的桦子扛了回来。小伙子们把桦子竖在沈桂寿挖好的坑里,把砍出斜茬的红松桩子砸进坑里,三截红松桩子呈三角撑住了旗杆,再填上土夯得牢靠,又用红砖砌了方方正正的台基。

     

        扯绳升旗!都仰着脸围着旗杆转。升到差不多一半时,风抖开了旗,风中的旗一扯一扯,红得灿亮。邵顺的心也给扯动了,这才觉着“祖国”就像一个有鼻子有眼的人靠在自己身边。这时,她的老头子突然说:“哎,快看——”邵顺和小伙子们看见河那边的军人都上了瞭望塔,正往这边望呢,有的还举着望远镜。小伙子们向河那边挥手,那边也向这边挥手。河对岸一片片绿屋顶红屋顶,还有也一扯一扯的旗,倒也不那么刺眼了。邵顺也举起了右手,朝河对岸挥动着。

     

        阿拉克别克夏日的天空,那么辽阔敞亮。(作者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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