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悟的女儿

    上世纪70年代，风靡一时的电影《庐山恋》，讲述了在庐山这个风光秀丽的地方演绎的一场甜蜜的爱情喜剧。同样在上世纪70年代，同样在这个“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地方，也曾经上演过一段苦涩的婚姻悲剧。我是1992年从一张报纸上看到这个故事的。

    故事的主人公是尼姑达悟，祖籍河南，大约与我同年代出生。达悟在北京长大，小时候姨妈常给她讲些佛教的事情，使她年幼的时候就有了对佛教的向往。上世纪50年代中期，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一位从庐山到北京云游的师太。或许是年幼时积累的对佛教的认识，或许是生活上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加上与这位庐山师太的机缘，年轻貌美的达悟来到了庐山，在一个叫做木瓜洞的地方开始了修行。可能凡心未泯，她是带发修行，主要靠卖香火维持生计。在木瓜洞待了一年多后，达悟遇到了修静师太，她与师太非常投缘，于是转到庐山的斗米洼与师太结伴修行。这次她决心剃发为尼，专心佛道，平日靠种菜为生，生活过得恬淡平稳。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灾难也降临到达悟的头上。宗教成了革命的对象，和尚、尼姑们都被赶出庙宇，下放劳动，改造思想。达悟被发配到庐山脚下的一个农场，这对于已经过惯了清苦生活的她来说，不算痛苦，然而更加悲惨的事情接着发生了。有一天，一帮造反派找到达悟，要她与另一位同样被扫地出门的和尚还俗成家。他们之前并不认识，而且内心也无还俗之愿，两人都不肯答应。但这伙造反派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两人关进了同一间房子，不从就又打又骂。据说在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佛心坚定，清水一潭。后来也许是感到胳膊拧不过大腿，也许是日久生情，两人捆绑成了夫妻，先后生育了两个女儿。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宗教政策拨乱反正。岁月和遭际并没有磨灭那位和尚出家的念头，家庭也没能拴住他的后腿，他抛妻别女，继续出家生活。可怜的达悟拖着一双女儿，走投无路，又找到修静师太，在庐山脚下的一个禅院再次出家，两个女儿也跟着她在寺庙里长大。

    人家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但也并不是个个如此。师太对达悟确实很好，对达悟的两个女儿也非常好，不仅供她们吃穿，而且送她们上学。师太还有一个徒弟，出家前有点儿文化，瞧不起没文化的达悟，而且想着法子欺负她，达悟的两个女儿也常常受她的气，在她们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被人歧视和屈辱的种子，性格非常内向。庙里的经济条件不好，达悟还患着一直没有诊断出原因的怪病，一家人生活十分艰难。好在姐妹俩都很聪慧，学习成绩也好，都上了初中。尤其是二女儿还有文艺天赋，经常参加学校的文艺演出。有一次演出结束后，记者采访她，年幼而单纯的她，没有社会经验，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告诉了记者。不久，她们的事情出现在媒体上，这对姐妹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同学们的风言风语让她们抬不起头，没有办法继续求学，因此辍学在家，只能自学，甚至一度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读到这个故事，我心里感到十分悲凉。疯狂年代“左”派们的荒唐，不但害苦了这对出家人，而且殃及两个无辜的孩子。她们本是花季年华，正该是天真烂漫的年龄，心灵却遭受如此创伤，还失去了求学的机会。我想，应当设法帮助她们。当时就给市里的主要领导打电话，请他打听达悟和她女儿的下落，帮助她们解决实际困难，让她们过上正常生活。市领导好不容易找到了她们。一了解，大女儿当时初中毕业，身体不好，在家闲着；二女儿在家自学，因心理受到伤害，也不愿再回学校。市里安排她们到一家工厂上班，请厂里给予关照。厂长是位热心人，对姐妹俩的生活、工作非常关心，考虑到她们年龄还小，就送二女儿到南昌的一所技工学校培训。听了市里反馈的情况后，我心中感到一丝欣慰。

    1994年我到九江，闲谈中又说到这对姐妹。市里的同志讲，两个孩子还在自学，很想读书。我说，年轻人多读点书好，对一生都有好处。只要她们肯学习，应支持她们报考大学。我交待市里的同志转告这两个女孩，不要放松自学。回南昌后，又与江西师范大学联系，请他们如有可能，帮助这姐妹俩入学。江西师大也准备当年9月录取她们。但祸不单行，这年8月，大女儿白血病发作，一病不起。达悟身体不好，照顾不了女儿，小女儿很有孝心，放弃了学习的机会，在家照顾姐姐和妈妈。

    1996年3月，我到九江出差时又问市领导，大女儿的病怎么样了。市里的同志告诉我，大女儿生病后在医院整整治疗了一年，去年去世了。厂里很关心，医药费都报销了。听到这些，我既同情这对姐妹的不幸，又为有这样有情有义、热心助人的厂长感到高兴。我对市里领导说，我想见见这位厂长和这个女孩，麻烦你们找他们来。

    下午4点来钟，市里的工作人员把他们带到我住的招待所。厂长是个中年人，中等个子，长得面善。小女孩清清秀秀，亭亭玉立，可能与妈妈年轻时的模样差不多吧。我忙着招呼他们坐下，并要工作人员给他们沏上茶，请他们吃水果。小女孩有些拘谨，低着头，不太说话。我对厂长说：“你帮助了这对姐妹，做了好事，要感谢你。给她们这样生活艰难的人解决点儿困难，人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不仅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记党和政府。”那位厂长连连说：“书记过奖了，书记过奖了。”这时，小女孩开腔了。她说：“厂长对我们真好，没有厂里的帮助，我们家撑不到今天。厂长也常跟我说吴伯伯和市领导对我们家的关怀。”我接过她的话，问她哪年生的？在干什么？读书了吗？女孩告诉我：“姐姐去世之后，市里联系让我到学校读书，是三年制的大专，脱产学习。厂长很关心，考虑到我家没有收入来源，厂里的工资照发。”我听了更加高兴，对厂长说：“你们厂效益应该不错吧？”厂长“嘿嘿”地笑了。我接着又跟女孩说：“像你这样的年龄，要好好读书。你人长得漂亮，还有文艺天赋，如果你愿意，请有关同志帮你联系转到艺术学院学习如何？”厂长赶紧站起来说：“不行！不行！这孩子单纯，适应不了。”我说：“既然这样，那就继续留在九江读书吧。麻烦厂里继续照顾好她们家，毕业后请市里安排好她的工作。”我还特意交待女孩：你妈妈很不容易，她身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她；在学校一定要勤奋读书，不要辜负这么多人对你的关心。女孩连连点头。谈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们就告辞了。

    1997年4月，我调山东工作。临行的当天，我请工作人员打电话嘱咐那位厂长继续照顾那位女孩。那天下午，他们俩赶到南昌火车站为我送行。在候车室，我见到他们非常高兴，当着为我送行的省领导对厂长说：“这个孩子的情况我给他们都说了，很多事情也已经跟市里领导打了招呼，你要好好关照她，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市里。”女孩告诉我，她在读书期间为了回避一些事情，给自己另外取了一个名字。我说，这个名字很好嘛，并请转达对她妈妈的问候。后来听说，市里一直很关心女孩一家，1997年考虑到达悟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还在市区给她家解决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女孩毕业后分配在市里一家事业单位工作。2007年，达悟因病去世。在她住院期间，市民政局还给了另外的生活补助。那个女孩也早已成家，但愿她的生活幸福美满。

    一个人顺顺利利过日子也许感觉不到什么，一旦遇到变故和困难，则非常需要他人帮助。我愿人们遭难时都能得到帮助，更愿看到别人困难时，大家能够伸出援助之手。（本文摘自《闲来笔潭》，吴官正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