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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5月17日 星期五

    庄户人家(非虚构·基层写生)

    董 华 《 光明日报 》( 2013年05月17日   14 版)
    题图速写:勾奇志

    担儿挑

     

        我与“冯总”、“韩总”,共为担儿挑。

     

        何为“担儿挑”?裙带关系是也。妻室同出一门,夫婿之间互为称谓。

     

        “担儿挑”,乃北方汉语土话;与此义趋同者,各地及各阶层,叫法不一。北京平原地区,有称“一般沉”的、“担儿挑”的,山区则拧过来,称“挑担”。以上称谓,皆流行于百姓人家,地位尊贵及斯文者,南北通称“连襟”。以“连襟”相论,古代最有名的当属娶了“二乔”的孙策与周瑜;到了近现代,诸如孔祥熙、孙中山、蒋介石,因各择宋氏姐妹,男女共显;顾传玠、周有光、沈从文、傅汉思,与合肥张氏一门四位名媛,各成良姻。——然而,百姓中的俗称,与袭长衫、穿西装,啜参茸饮片、咖啡者,意味毕竟相隔甚远。

     

        称“连襟”,雅驯,蕴藉;称“担儿挑”,则朴质,直白。于此亦可见文野之分。劳动者的唤名,有自食其力的体验,故而最为形象:一双承重箩筐,由扁担穿起,两筐须重量均等,方可行走自如;倘如重量不一,便不能保持适合的间距,必七扭八歪不利于前行。若只有一只箩筐,不可能成为“担”,而只得如林冲枪挑酒葫芦一般,将一只箩筐拴上绳儿,挑(音读tio)在扁担梢,上肩赶路了。

     

        ——我与冯某、韩某二位,即属于以“担儿挑”相论的凡俗。京西坨里村王家,一门三女,分别嫁与我等三男。“担儿挑”长幼排序,由我为始,冯、韩次第。

     

        我们三家,连同妻室发源地在内,祖上三代,皆曾头顶高粱花。身为庄稼人后代,而我们仨“土里刨食”的时间不长,现今,我为写作者,冯为木工,韩经营企业。

     

        因了“年龄都可以成为骄傲的资本”——这句入了伟人选集的经典名言,我比冯韩年岁大了“一轮”,因而具备了数说他俩的底气。

     

        董韩二家距离较近。“泄底全凭老乡亲”,先由他说起。

     

        认识他,源于我短暂的担任“代课教师”经历。我教初中二年级语文。教学体验告诉我,能记住名字的学生,大体分为两类:一是拔尖儿的好学生,一是带有“记号”的差等生。而后者,似乎记忆更深刻。韩即属于后一类。上课时,他不闹,眼常犯迷瞪,从衣装不整、脸不洁上,可揣度他早晚帮家里干活儿,缺觉。进课堂,学生代表喊了“起立”之后,该生就进了梦乡。将他唤醒,他拨浪过了脑袋,傻呵呵地望着你笑。作业本儿向来有泥土痕迹,一篇作文,写不出来五句。

     

        我还是有责任心的,专门去他家家访。三间老土坯房,两条土炕,炕上和屋地,很脏。他母亲一双刚喂了猪的手,沾着麸皮,赶紧在衣裤上揉蹭。她很局促,也很惊疑地,于潮湿的土屋地上,皱皱巴巴朝我张望。

     

        我只教了半年书。之后,他怎么拿到了初中毕业证,我不清楚。

     

        再次让我想起他,约在十年之后。他家的亲戚去王家说媒,并上我家来,疏通我。对于这个昔日学生,我深知底细,本着向“泰山”、“泰水”负责的精神,我投了“否决票”。

     

        韩这小子,也真有办法,他看准了与我妻妹皆为生产队看庄稼的机会,施展了靠近的招数。

     

        我这个妻妹,在三姐妹之中,年龄最小。平素看着“缺心眼儿”,让父母以“傻”称之至其成年。此三姐妹,善良性情一致,而细作区分,大姐端庄,二姐俊秀,惟她状态为“憨”。圆圆的头,圆圆的脸,胖哒哒的身材,近似一个旋木儿的俄罗斯“套娃”。

     

        妻妹本身缺灵性,韩又做了手脚,终于让他抱得美人归。

     

        结婚以后,我们在岳母家有碰面的机会。我不屑与之交谈,他亦惧我。才发现我在岳母家院里放下自行车,未容我进门,他就已经掀帘子迈腿跨出屋,涨红了脖子称一声“大姐夫”,惊慌逃离。

     

        有我在场,他绝不敢与我一起端酒杯。

     

        慢慢地,发现这小子时来运转,发迹了:由卖豆腐原始积累起步,鼓捣了几年小型灰粉厂,而后搞专业运输,从一辆没有牌照的旧货运车开始,逐渐添置了三辆新型大汽车,雇了多名司机和装卸工,享受到了给别人发工资时的幸福。在那个小村庄,一时成了名人。

     

        现今的“韩总”兄弟不可小觑呦,他拥有了私家小轿车两辆,隔三岔五,带上家人,奔县城里的大酒店,痛快地“爽”一回。堂倌儿服务到位,一声“零钱不用找了”,就见韩总腆着肚皮,大模大样迈腿走下酒楼……

     

        就是因为钱包儿鼓,促使了“艺术细胞”的繁蘖。而今只要闻听有音乐会,有名家汇演,我这一位韩总兄弟,绝不会问门票价儿有多高,不管路程远近,皆欣然前往。一辆价位不菲的“坐骑”,座上一位着了西装的人,奔向弦歌之地……

     

        对照“韩总”,“冯总”显得气势低了些。

     

        论男人的长相,韩逊于冯,论男人的体魄,韩亦不及,论妻子貌美,冯又占韩先机。然有一样儿,冯虽心怀韬略,但论走“混蛋时气”,却不及韩一丝一缕。

     

        冯弟这个人,依我看来,智慧有余,而魄力不足,守旧。观其微,知其著,当随乡下“搂着脑袋过日子”、“树叶落下怕砸脑袋”之一类。

     

        他为独生子,自小娇气,少壮时学会一门木工手艺。当年做木匠,在农村很吃香,盖房子、打家具、做棺材,庄户人样样儿离不开。“吃百家饭”的人,处处受人尊敬。即便是家庭生活不富裕者,事主家每每有酒食招待,午餐起码二两酒、一盘炒鸡蛋伺候。且不说施工时,事主还要殷勤敬烟茶……经年及此,很多木匠手艺人习惯了养尊处优,吃得面润耳肥。

     

        冯弟当初的风光,胜于韩死卖力气。而且体面,不似韩矬着身子,鼹鼠似的倒腾水泥、灰粉,去偷偷摸摸蒙人。

     

        然而,冯弟吃亏也在循规蹈矩,太缺乏碰运气的胆量。直到农村里盖新房,不再用传统木制门窗,安了塑钢;各家走向家具城,挑选配套家具,逐渐成了风尚,老冯才觉出传统木工业的颓微来。

     

        连他的开出租车的儿子,也建议,以他的木工手艺和名望,早就应组建公司,专营精细“家装”业。但他听不进去。既恐雇工闲着时赔钱,又怕累心。这些年,始终以“姜太公钓鱼”的方式,维持着。

     

        冯的个性,是过安稳日子的人。他将自己的家,治理得很好。两处宅院,皆明堂亮舍,翠色依依。

     

        “有福之人不用忙”、“松心人有松心人运气”,老冯正中了这老话。他的时运在即:因村庄临近“石化星城”,用不了多久,村人不仅“农转非”,而且据他现住房面积,一旦被征用,将获一笔了不得的拆迁款,还会得到多套单元楼房……

     

        比照冯韩二位的“绩优股”,我现在最没有底气了。以前对他俩,我还挥舞话语权,还有不屑,于今甚感自危。本身职业,就属于“找食儿”,从何谈金山玉垒?想都不要去想。对自己的情状看得清楚,而我个人又不愿趋炎附势,选择了“不与富交,我不贫;不与贵交,我不贱”,以及“热闹场中人向前,我落后”的处世方式,与现今世俗大相径庭,边缘化之人就只得以顺生作为心理调节,获得安慰……

     

        “大姐夫改脾气了。”

     

        近年,冯韩陆续对我进行表扬。拔掉了“瘆人毛”的我,也乐与之相聚。一块儿端酒杯,一块儿玩“跑得快”,我淹没在了他俩的融融笑意里。

     

    四妯娌

     

        给妯娌编一沓儿家庭代码,半谑半敬,惹得外人新鲜,而跟我家,适显大家庭的趣味。

     

        我们家这拨弟兄,都有先认识庄稼后逃离农村的经历,娶的媳妇,也不靠种地养活。或多或少,还都受过知识栽培。因了这新条件,在庄户人家作称谓改良就有了底气。家兄落户青岛了,我这“二大伯子”变为顶头老大,即以先行称了自己妻子“王师傅”的性灵,极自然地将三弟媳“刘师傅”、四弟媳“李师傅”叫出了口。漏下一个,不敢将青岛大嫂划入“师傅”系列。但又由于她年岁比我小,唤她“嫂子”口羞,转而以地方水土为专名,称之背后。

     

        新名号发布,四妯娌情态正常,只被街坊媳妇听闻,掩嘴嘻嘻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民谚太对了!这姐儿几个真和本家有缘:没一个脾气,没一个耍刺儿头。妙妙缨缨的一家子,把祖上的风泽,又弘扬了好几十年。

     

        论长相,虽说四妯娌个个不差,但青岛的大嫂最该是A类。咱北京这么大地儿,若论当年身材、容貌,恭维者也大有人在。

     

        论学识,须让与四弟媳“李师傅”:高中毕业。其余,均停顿在了小学不同年级。知识上的眷中女魁,眉宇荡漾清气。

     

        以体质分强弱,哪个也比不上出自燕赵大地的三弟媳“刘师傅”了。娃娃脸型,圆匝匝骨架,天生一副紧凑相。身体的壮实,再加上走路的轻快,特别容易使人联想起圆滚滚、落地蹦的青豌豆。

     

        而说到心胸气量,处事沉稳有方,必选我的“王师傅”。因为说话、做事公道,这本村儿的“姑奶子”,在家族上下和邻里中威信很高,平辈常常不叫二嫂,而称“二姐”。

     

        四妯娌刚聚齐了的那几年,父亲母亲还不算老,无论对父母,还是我们各个小家庭,都是一段非常美好的青葱岁月。逢年过节的大团圆,最勾人回想:父母亲笑不拢嘴,我们也仿佛回到儿童时代,儿子轮番给老爹敬酒,儿媳争着给老娘夹菜,老人的大孙子就坐在居中的仓柜顶儿,小脚丫差不多蹬着桌上菜盘儿,一屋子欢畅,直使八仙桌子热土炕都颠着喜气。

     

        “青岛的”,爱说爱笑,爱干净。她爱说青岛那边的事,说着说着,把当海军军官的大哥扯进来,做旁证。还爱谈论青岛海鲜,每次都要做专题讲演,向我们这样儿食谷而生的北京人普及厨艺。然而,那没被同化的青岛语音和当电话员娴熟的语言流速,总让倾听者听不详尽。而我们就像欢迎有口音的领导讲话,以领导的表情为旨归,领导面色庄重,我们跟着庄重;笑起来时,跟着一起乐。

     

        我还有一些印象:“青岛的”怕冷,娇气,春节探家,煤火烧得很旺,也见天裹着呢子大衣。再有,表情过于夸张,弟妹们说一些很简单的事情,依她也会咂舌,奏出一连串“啧啧啧”地响音。

     

        “刘师傅”和“王师傅”,好像更投缘,俩人的对话领域,多半是工厂里的活计。工作辛苦,却是乐天派。“刘师傅”在制鞋厂上班,许是童鞋做久了,童心更得保全吧,未曾宣讲,总先笑弯了眉。和“属猴的”成了家,难免沾染猴性,重情重义而又捻子急。说话声高,且不管别人的体会,总得将自己意思表达完。听“青岛的”表述,不该笑的地方,她前仰后合当场笑,过后学舌,还带比划呐!“王师傅”就不同,稳重多了,沐真情而不越位。她讲服装厂的事儿,加班加点怎么辛苦,外贸服装质量有多严,外地打工妹多么值得同情,颇与“刘师傅”结成知音。

     

        “李师傅”在这场合,非常识礼,话儿先尽三位嫂子说。不插言;笑也是“扑哧”一笑,无声儿。在铁路上工作,见多识广,轮着她讲,也滔滔不绝,但极少涉及针头线脑。说话有板有眼,属于她专长的时政和科技话题,听者常常做不出回应,卡了壳。见自己一席抒发沦为了“小众”,“李师傅”便笑吟吟打住,不再推介独家新闻了。

     

        老妈妈,最爱听儿媳妇们聊天,青丝满头时喜欢听,白了头发仍喜欢听。她就愿儿子儿媳在身边,显出一大家子红火和气。听儿媳们的话儿,以听为主,适当发表评论,以民谚加注。她态度很鲜明,儿媳举报出儿子的“陋习”,可以凭信时,坚决站在儿媳一边,当面“训斥”儿子;若只为鸡毛蒜皮小问题,伤了儿子脸面,老太太会认真理论,跟儿媳较真儿。

     

        “亲戚远来香”,家庭里也如是。“青岛的”远隔千里,来一次,老太太就欢喜半个月。她到家,老太太啥也不让做,甘心伺候吃喝。连叫名字都显出偏向,在家的媳妇,一字连名带姓,叫全称;而唤“青岛的”,一口一声“爱华”。

     

        老太太是能过日子的人,也是极明白人。多少年的人世过往,忒明白诸多悲酸和人生智慧。在我内心,早已确立了她“民间哲学家”的地位。

     

        “闺女孝不如姑爷孝;儿子孝不如媳妇孝”,说明她对世相认识透彻。她致力于婆媳间的情感维护,母仪淑范全做到了位。在手脚麻利的时候,她亲自下厨,给儿媳们做出可口的饭菜。当哪个儿媳给她买了衣服,买了鞋,带回新鲜吃的,决不掩埋儿媳的成绩:“这是儿媳买的呐!”脆声填满一条街。说了又说。

     

        哎唷唷,四妯娌相融相契几十年,没见动过肝火,却没想最后“着火点”,降落至老妈。

     

        我们都在外边过日子了,愿老妈随我们住楼房,但老妈哪处也不去,就要求雇保姆,陪伴她。请了几拨保姆,但老太太嫌人家做的少吃得多,哪个也未用长久。

     

        耗来耗去,终于有了“家庭批斗会”——动员老人去住养老院。

     

        先由儿子介绍考察养老院的情况,紧跟几个媳妇宣讲住养老院的优越。老人先不吱声,听着听着,就亮明态度——不去养老院。“我有四个儿子,赶老妈住养老院就不怕乡亲笑话?”老太太语中“住”变成了“赶”。“过去我一人把你们四个拉扯大,到现在四个怎就将就不好一个老妈?”边说边老泪纵横。

     

        眼看儿子防线被老人击垮,“刘师傅”最先绷不住劲,给出的话赛火药上膛:“你要死乞白赖老家住着,谁也不管,你爱咋着咋着!”

     

        一句话惹恼了老人;有儿子在场,更不会示弱:“你们不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跟你们说不着!”一向温柔的老妈,此时动了凶腔儿。

     

        送养老院的事情,泡了汤。无奈,向老妈妥协,继续四方寻找保姆。

     

        “我就是看她一锅片儿汤吃三顿,心疼!”“刘师傅”仍忿忿。可过后,让老人冬天又添了新棉衣的,也是她。

     

        人啊,太不禁熬了。活着活着就老了。孩子长着长着就大了。还没怎么活灵爽呢,就一把子年纪了。从上边数的三位,都抱上了孙子。现时看四妯娌已有些颓相:“青岛的”,成了胖人的典范,“王师傅”,被接收为糖尿病族群密友,“刘师傅”走路虽有蹦的意象,也不似先前放射活力,“李师傅”姿容,亦处在变与未变之间。家庭全员聚会逐渐少了,代之而来的,是经常性的电话联系。前仨姐儿,话题脱离不了孙子,互相比着嗔怨劳累,却还津津有味。问“李师傅”提前退休想干什么,她回答:“充电!”语气里有信心,而又挺神秘。对于“充电”之意,“王师傅”、“刘师傅”一概不解。

     

        兄弟怡怡,眷属妍妍,共同走稳了半辈子。生养我一场的农家院,令人醉心,在我的情感里,它是诗性生长的深厚土地。

     

        董华 北京市房山区坨里村人。创作以农村题材散文为主;已出版《乡里乡亲》《大事小情》《别样的天空》等多部作品。近年获北京市政府“优秀作品奖”、孙犁散文奖等。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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