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物象大同小异,唯自然风光独特、真实、多彩、宽广。
接近自然除了增广见识和调整身心外,有慧根的尚能因“景”生悟、因“境”获道,将原认为的“聪明”视为愚昧,将世人视为的“愚笨”看作智慧。因为,自然能撕开人虚假的面具,看清我们在城市中的模样——外表堂皇、笑容可掬,实则内心荒凉失落、满腹愁烦,像那平静的湖面,只要抛去一块小石子,一切美影即消,留下的只是碎浪和微波。
有人觉得自然没有时空意识,其实它也有性情和表情,当人们名利双收、荣耀无比或悠闲自得的时候,自然可能突然给你一声“呐喊”、“抗议”或“教训”,让种种名利瞬间化为乌有。也就是说,自然会随时粉碎我们的幻象,促使我们想到喧闹华丽人生后面隐藏的无常。
古人将自然作为图腾崇拜的对象:道家认为自然是超越物质生活的灵性意识;理学家觉得可借自然悟道,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禅宗强调人只有接近大自然才能恢复本源状态。以上审美观虽有差异,却均是由物象升华为形而上意识,使人在超功利的层面上获得灵性感悟。
大自然也有美丑、老幼、高低、远近的区别,也各具表情与个性,但它们各从其类,和睦相处,不争、不虚伪、不狂妄、不贪婪、不自私,无求无欲又丰盛无比、一无所缺。它们也不会为私利去讨好别的物种,即使有涉足者的殷勤和祭物,也不改其衷。它就是它,独立、纯真、傲然!
人,号称宇宙的主人则大大不同,在现实生活中,多数人忙忙碌碌没有时间接近大自然,只有饱暖富足的时候,才想到外出游玩,选择的对象多为名城名景,少有人将平凡的自然风景放在心里。我也不例外,少年时期的故乡,山、海、小河、原野、丘陵、花、鸟、树等样样有,却少了“人与自然”的和谐意识,视接触自然为生命的本然,视之为玩耍、生存需求、消磨时光的物象。直到移居欧洲后,才发觉邻居或友人对于自然的敬畏和热爱,是源于屋前屋后的平凡小景——路旁的树木、花卉、草地、禽鸟、河畔,荆棘里的野果,鸡鹤共处的泥潭。他们无论在外散步还是健身,都能与马、狗同欢同乐,或是于阳台、小花园内一面日光浴一面看书,脸上满是平静、安详、满足、喜乐的神态。于是我问自己,为什么?我又是怎样看待自然的呢?
我对人生的热爱源于对文学的挚诚,崇尚善良、真诚、友爱、正直、公正和纯洁,但现实与我的想象相距太远,于是为了逃避干扰、诱惑、喧闹和功利,只能在小说的世界里驰骋。为了耕耘精神的家园,我甚至将灵魂送进教堂洗涤,在听道、怜悯、颂赞歌声中寻求净化和安详,却很少关注身旁的野花小草、青枝枯叶,或散落在视野里的虫鸟兽禽;偶尔接近,也是从生物学的视角来看待,不过是一时的好奇进而产生感官的愉悦,却少有追寻的情思。
久而久之,在品尝世间的生存滋味后,我自然会想到古时文人墨士为缓解生存苦痛投身山水的意愿。那么,我心中的“世外桃源”在哪里?
为求答案,我决心用心灵和时间去感受、寻找“桃花源”。站在山水前,面对峡谷、黑森林、悬崖,或是小河流水、百花簇簇、青草碧树,灵魂内似乎多了几双眼睛。我有时视它们为一幅画,有时觉得它们如同一座剧院,还有时将它们看成一所疗养院——离开喧闹的人群,不看人的脸色,在简单轻松的时空里展露自我本性,忘却平日想不通的人与事。我在尘世和大自然间不断往返,生命和自然日益和谐相融,互为依存。更有趣的是,原先梵高自画像里那双无神的眼睛,在我眼中竟然郁消闷散,炯炯有神。
真是奇迹!
随后我在观察自然的陶醉与忘我中,学习思考和叩问,由最初的愉悦渐渐进入想象,进而对其产生敬畏之心。在云朵的形状、色彩、虚实、动静、集散中,我体悟到人在宇宙里岂止是沙尘,简直是虚无,而人类却大言不惭地发出“人是自然的主人” “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我又在试图解读感觉和虚幻、有限和无限,以及自然界中肉眼看不到的“大秘密”。记得那日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无意间看到玻璃窗外经严冬寒风磨砺的玉兰秃枝上,萌发出点点绿荤,在温柔的霞光中安然仰立,我顿然无比欢欣。
我又久久地凝望那路旁的花树或是小草,再看看小河边的孵禽、枝头上啁啾的小鸟以及绕着花朵飞翔的蝴蝶和蜜蜂,它们无人看管,竟然如此和谐、宁静和安逸,一如王维笔下“无心,无目的,无意识”的境界。从前对自然之美之所以无动于衷,原来是因为还带着情绪,心不静、神不宁。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大发现,一次精神的洗礼。
自然不仅是我的挚友、师长,如今更是我的恋人了。我时时怀念之并时常对它倾诉,它给予的恩典和慈爱不但让我回到身心愉快、知足常乐的日子,还令我再识生命的价值与真谛。我渐渐体悟并拥有了洋邻居那份简约、单纯的愉悦,哪怕是路旁的一朵小花,房顶缝隙里的一株小草,均让我慷慨有思,怦然心动。
(作者为荷比卢写作协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