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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5月03日 星期五

    青春的北淡线

    郝誉翔(台湾) 《 光明日报 》( 2013年05月03日   15 版)
    郝誉翔

        我自认为生平的第一篇小说,内容迂腐到可怜又可笑。那时正流行大陆“伤痕小说”白桦的《苦恋》,而我不自觉地照章模仿,写一个年轻时投入革命,却在历经创伤之后才终于返乡的男人,在寒冬深夜走下火车,踏上故乡的月台,大雪纷飞,落在他苍苍的白发上,而寒怅的街道寂静无人,两旁睡在洁白雪中的屋舍,比起他当年离开时还要更加的残破几分,但物是人非,亲友俱往矣,他已无家可归,最后一人冻死在茫茫的雪地之中。写到末了,我自以为写得入戏,为之颤动唏嘘不已,但老实说,17岁的我从来没有看过雪,更不知道革命和苍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充满了虚伪矫情却不自知,难怪语文老师看了后要嗤之以鼻。

        然而,我却又如此清楚地明白,这篇小说之于我的真实和热情,我其实是把文字当成了一条黑色的铁轨,一路往前铺设直到天边,铺到了在我想象中那一座冬夜里的火车站,一个孤独的旅人站在月台上,大雪铺天盖地落下,而他不知从何而来,又该要往哪里去。就在那个炎热的秋天下午,我的心中不断飘起无声的雪,幽静而且寒冷。

        这幅画面或许就是我对于小说的最初认知。文字帮助我逃离此处,逃往一个不为人所理解或是同情的地方。他们甚至会对此不屑一顾。但我以文字铺轨的信念既强大又盲目,也不知究竟从何诞生,只是从此以后,我只会把这一条路留给夜中的自己,而再也不曾在任何一个老师的面前袒露过,也不曾再在作文课上写小说。

        这一条秘密的铁轨只有我知道,它通往想象的银河。而想逃的意念从来没有断绝过,生活总是在他方。但有时它也会和现实世界的具体画面合而为一,于是我总是离开家,背着小背包,就从北投站跳上一列北淡线的火车,然后一直往后走,往后走。

        我们不喜欢往台北城的方向去,而是要一路向北,往岛屿边缘大海和山的尽头,好像从那儿就可以漂流出海,一直流到看不见的地平线之外。于是我们在车厢中跌跌撞撞地往后走,慢车一向摇晃得非常厉害,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全身的机械螺丝和零件都快要散开来似的,我们就这样走过了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因为这里已经是北投了,远离市中心,而大多数搭火车通勤的人,也都早在士林和石牌下车了,再过去,就是复兴岗、关渡、竹围和淡水,火车上几乎没剩下多少乘客,全成了我们的天下。

        车厢内墨绿色的两排座椅大半是空荡荡的,如果上面坐着人,也多是些孤零零的老人,默默地瞪着窗外的景色发呆,要不然,就是一些头戴斗笠的农夫,他们的脚旁放着一支扁担,两端的竹篓里塞满了绿色的青菜。那些青菜都是刚从田里拔出来的,一片片蓬勃深绿的叶子舒展开来,溢满了整个篓筐。我们一走过去,叶子的边缘轻轻擦过脚踝,就把那一股淡淡的泥土腥味和潮湿的青菜味,全都留在我们身上了,一直等我们走到了车尾,都还闻得到它。

        是的,我们闻得到它。那湿润的黑色土壤,苍绿色的草山,随着海风依稀飘散的硫磺味,以及红树林的沼泽,淡水河口白茫茫的烟雾、沙滩以及大海。这一列火车从台北城出发,穿过了绿色的平原,贴着山峦前行,一路就来到了河口的出海处。它的车身沾满了一路上的气味。我闻得到它。这是一列如今已经消失了的,但却还一直留在我鼻腔深处的北淡线。

        于是我们最喜欢跳上火车,一直往后走,往后走,走到最后的一节车厢,在车厢末端有一个小小的车门,把它打开,风便呼啸着一下子狂灌进来。在门的外面又有一座小小的平台,才不到50厘米深,三边围着铁栏杆。我们在平台上坐下来,也不怕弄脏衣服,我的黑色百褶裙制服在风中乱舞,我把它夹入两腿的中间,坐在火车的尾巴,然后把一双穿着白袜和白鞋的脚,伸出平台之外。望出去,一条黑色的铁轨就在我的脚底下,当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的时候,铁轨好像也就跟着激动了起来,化成了一条黑色的粗蛇,剧烈地左右扭摆,我几乎可以听见它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愤怒地追赶起这一列火车,好像要一口把我的双脚吞掉似的。

        我们瞪着那一条铁轨,一条生气莽莽的黑色巨蛇,一路绵延到了天边,不禁惊骇得笑了,然后迎着风,便哗啦啦地对着铁轨唱起歌来,不成曲调的,又叫又笑,喊到喉咙都沙哑了,反正除了铁轨以外,也没有人听得到,我们根本就不用害羞,也不会害怕。

        不知为了什么,我们老喜欢拣冬日的黄昏跑去淡水,而那时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海风扑在脸上一点也不舒服,又冷,又腻,又咸。但这或许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原来,我们在夏日也去海边的,只是明媚的艳阳、穿着泳装嬉戏的人群和闪闪发光的沙滩,却全都被我给遗忘掉了,而如今,只剩下凄冷的冬日、萧条无人的沙地和数不尽的招潮蟹,在我的脑海中磨灭不去。我闻得到它,也看得到它。青春的北淡线,在年少轻狂的欢笑之下,仿佛更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莫名又浪漫的哀伤。

        (摘自《温泉洗去我们的忧伤》,郝誉翔著,新星出版社2013年3月第1版)

        (郝誉翔 台湾新生代代表作家,著有小说《那年夏天,最宁静的海》《初恋安妮》《逆旅》《洗》,散文《衣柜里的秘密旅行》等。曾获金鼎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台北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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