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彻骨的寒冷,台湾2月少见的大雨……
在这样的一个黄昏,我却进退失据地站在台北最繁华的钻石地段一个极端黑暗的路口。愕然、困惑、狼狈,我已兀自站在那里十分钟了。
路口四周的忠孝东路和敦化南路上的霓虹灯已经陆续灿烂起来,而这路口却是全然黑暗的,捷运施工的木板围墙隔断了一切光源,围出的狭窄的人行步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靠着快车道上挤满的汽车车灯往前奔去,车子挤满了每一寸可行之路,喇叭声和咒骂声掺着雨声,令人不知置身何地之感。
这天下午,我鼓足了勇气冒雨去参观旅居西班牙的油画家梁君午的画展——“梦幻世界”。然后我又去看范我存的玉展,一件件温润的玉饰在她巧手编织的中国结上,彰显中国传统艺术的精致。在这里,我遇见了海音。相约同去赴华严春酒之会,从巷里走到忠孝路口去搭计程车。
黑夜比我们早到路口。施工所设的无数木桩之间,似乎也设下了无数的陷阱,神秘暧昧的光影开始闪烁晃动。四面街角至少有几百个人焦躁地等着过街,也有些人和我们一样在等计程车。等车的人几乎全是一个姿势,上半身前倾,一只手用力地向前招着。每逢红绿灯转换时,一大波伞海会像激流般冲往对岸,不断有人踩进了积水的坑洞而惊呼。留在路旁的是有增无减的等车的人,偶有一辆空车亮着顶灯在车阵中出现,一群人拥上去,能抓住车门的手,真是令人羡慕的幸运之手,那些人的脸上似乎有一种强胜弱败的神色,很快融入车海。海音和我连并排站稳都不容易了。我刚一分神往敦化南路的街角看看有没有空车,一回头就找不到她了。在所有的雨伞下,人人穿着暗色的冬衣,面目几乎全看不清楚,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她,我只好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也没有她的踪影,黯黑壅塞的路口,人越来越多了。原来坐在人行道上化缘的和尚已被挤得靠墙站着,雨越下越大。在我惶然四顾时,突然听见海音清脆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重复地喊着:“邦媛!邦媛!”那声音来自快车道的车潮之中,似乎还有一只手从中线的车潮中伸出来挥着,我急切地回应着,“海音!我在这里!”车潮汹涌,两个人的呼唤很快便被淹没了。
一批人簇拥着过街去了。又一批人挤过来。我兀自站立在原地,任由过往人潮的冲刷,努力站稳,努力镇静思考一下这进退失据的处境。海音很强壮利落地已坐上了一辆车走了,车海中亮着的顶灯简直看不到了,何况我连挤到挥手的第一线的能力都没有。回家的路甚远,赴宴的地方稍近,往那方向走,过了复旦桥那段黑路,都是大街,招到计程车的可能大些。我若不去赴那宴会,必然会令海音和主人担心,她们若电话到我家,我的家人更会担心,这时只能进不能退。我一向是个健行者,下大雨又怎么样!自童年起,抗战中什么泥泞的路没有走过?
我遂开始沿着敦化南路往北走,很快就到了复旦桥下。红砖道十分老旧,积水洼地连绵像个沼泽。灯光昏暗,路边是些矮小的房子做些小生意,多已拉下了店门,路上也很少行人。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这些年牢记医师的警告,绝不能摔跤,那条靠钢条支撑的左腿若再出事只有齐膝截肢。手中的伞早已挡不住风助雨势,穿得漂漂亮亮的春酒服装已经湿透,鞋子在沼泽中不断地进水,走一步就咕叽咕叽地响。心中的懊恼强烈难抑,在台湾这样富庶的今天,我怎么陷入了这么狼狈的景况!走近铁道仍然没有空车。飞驰而过的小轿车里衣履光鲜的青壮人物,说不定还有我的学生或故旧呢。
走着,走着,满心的感喟,脚下布满陷阱的破红砖道似乎突然变成了泥泞的土石路,海音刚才那清朗有力的呼唤,电光火石地唤回了一个童稚、急切、慌张的声音,跃过六十年无情的岁月,清清楚楚地喊着我的名字。回到1938年的2月,抗日战争已8个月,湘黔路上逃难的人潮和车流中,我们搭的中山大学的行李车和一辆破旧的大客车擦身而过,也是一个寒冷的雨天黄昏,地上的泥浆溅得很高,我不但听见呼唤我的名字,也相当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脸,紧贴在混浊的车窗玻璃上,一双手拼命地向我挥着。那是我在南京山西路小学的好友张翠凤,她温婉亲切的脸曾照亮我病弱寂寞的童年。8月日本开始轰炸南京后,有一天她匆匆来说她要随爸爸回居地槟榔屿了。我们竟会在这逃难的路上重逢!她那一双总似充满讶异的极大的眼睛里满是眼泪。还不待我能回应的时候,两辆车迅即擦身而过,她的声音和泪眼就完全消失了,大雨继续沉重地落在油布篷上。车灯照着泥泞的路,路旁无声地踽踽而行的难民,在行李的重负下,满脸是惶恐、疲乏与愁苦。深夜我们赶到贵州独山市,在油灯闪烁的小客栈里,我躺在倦极入睡的家人中间,半夜无眠,独自无声地哭着那几声呼唤,童年与我也擦身而过。战争带来的不仅是恐惧、死别,还有这般的失散!
在冥想中,我竟忘了身在何处,突然发现桥已到尽头,前面是高楼林立的敦化北路。一辆亮着顶灯的计程车在路边问我“要不要坐?”我到达银行家俱乐部的时候,蓦然进入一个灯火辉煌的繁华世界。两桌人都已坐定,每个人都穿着过年的华服,喜气洋溢地谈笑风生。我越过众人看到海音正以她一贯的自信笑容,从容地笑着。主人亲切迎宾,带我到预留的席位,坐在海音的旁边,海音看到我只问,“你也找到车子?我刚才一转眼你就不见了,你听见我喊你了么?”——我当然听见了她的呼唤。海音的声音不仅清脆,且充满了生命力,不听见是很难的。但是在这场春酒的盛宴上,我若述说与她失散后,我的无能、狼狈与时光倒流的冥想,和她灿烂的笑容就不太合调了。
由宴会回家那个晚上,我竟然挥不去那强烈的失散的感觉,提笔写下那时的情景,原只是想记下内心复杂、奇异的今昔之感——原以为久已遗忘的人和声音,竟会这般鲜明地回到心头!第二天再看,突然想到这个题目多么不妥,海音和我仍然好好地活在台北,仍不时聚会,怎能用这么个不祥的题目!但是“失散”却是我心中唯一的聚焦感觉,无法用别的字句精确地代替。这半篇文章就放进未完稿夹中,一放就是好几年,这期间海音和承楹兄庆祝了金婚纪念,海音的八十寿辰,都是文坛少见的快乐盛会。台湾那时是个成功的社会,我们这一代人从来没有度过这么普遍富裕的日子。贺客来自各方,衣香鬓影,色彩浓淡美好,何等的岁月!我俩有生之年,我未曾有合适的静处场合和心情告诉她失散那晚上的情景。
海音是位极刚强,能掌握自己人生的人。她也是我深交的朋友中最幸福的人。她虽童年丧父,但凭坚强的个性长大,成为一个乐观积极的女子,嫁给她所爱的人,与他厮守一生。许多人说她家的客厅就是一半的台湾文坛。我们都忘不了在夏家客厅高谈阔论时,承楹先生(何凡)亲自为我们泡茶的情景。他曾陪我们坐一会儿,严肃而温和的神态,切中时局的丰富谈话,和他泡的茶一样香醇,散发着一个少见的幸福婚姻中互敬、体谅和中国人不常挂在嘴上的爱情。海音凭自己的头脑和勤劳建立了那个时代的女子少有的自己的华厦(不只是伍尔夫所说的“自己的屋子”)。写必然传世的小说,主编《联合报》副刊,办《纯文学》杂志,创立纯文学出版社……我几乎没有看到过不做事的海音,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对任何事服输的海音。她从充满旧事的北平城南回到台湾,没有战争和逃难的经验,她的一生似乎没有凄厉的阴影,大约不易了解我那复杂的似象征又似预兆的失散感觉。
认识海音是我英译她的短篇小说《金鲤鱼的百裥裙》时,1972年。我记得一向不苟言笑的吴奚真教授在审稿时居然感动落泪。她写《晓云》的生动文字,《烛》的绝佳布局都曾令我佩服之至,因而倾诚相交,因被她的《城南旧事》中《驴打滚儿》感动而写一篇长序,且帮殷张兰熙把后面两篇译完。英译本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2年出版。1995年由杉野元子译日文本出版。德文译本由赫恩芬柯译成出版。格林文化公司郝广才主持的12册《林海音作品集》在千禧年5月出版。海音的女儿夏祖丽写的传记《从城南走来——林海音传》10月出版,同年10月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等举办“林海音作品研讨会”。念海音、颂永恒,这些就是见证。
海音那半个文坛里,我并不是常客,我应该算是她客厅外的朋友。自从上世纪70年代后期,殷张兰熙、海音、林文月和我曾经持续地四人聚会十多年,多半是在台北东区一安静的地方,四个人相聚谈文章、谈手头的工作、谈前面的计划、谈生活中许多色彩美好的事。分手时到了门口还有没说完的话。十多年怎么就会过完了呢?
但是,在这一场似乎永不会散的欢聚之际,先是兰熙病了,岁月的另一只摧残的手已经渐渐推弯了海音的背,掩住了她爽朗的笑声,她开始不断地进出医院,开始记不起朋友的名字,她家的文友盛会已很少举行。渐渐地,我们看到她也不再问她,“你好吗?”这样空洞的话已属多余,她已经一步一步地走向大失散的路。那天知道她进了加护病房,只有早上和晚上七点到八点可以探望。去振兴医院的路我没有走过,黄昏我一个人坐在计程车里,车子走的是捷径,路灯很少。天地迷蒙一片。医院到底在哪里?我还能不能看到她最后一面?……终于,我看到了氧气罩下的她,生命的灵光已渐渐远离了我所熟知的强者海音。——所有共同耕种的往事、所有的不服输的企盼、所有因努力而得的快乐,至此只得放下,这是真正的失散了,不只是分离,是切断。
灵魂在往生的路上会不断地回首么?海音回首之际应感欣慰,因为她的一生活得如此丰满。
(摘自《一座文学的桥》,李瑞腾、夏祖丽主编,台南文资中心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