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国庆长假,在甘肃定西“西部教育基地”上课,课余清茗佐谈,学生出十短语求对,在座皆可择二三对之,也可再出新联“互动”。即席尽兴,不问工拙,笔者以“死生相许”对“忧乐独清”,以“儿女情长”对“英雄气短”,又以“大爱无疆”对“微言有义”,学生闻之,大噱不已,问何故,答“先生多情”。
多情未必,三短语皆与情感有关,巧遇。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死生相许”,从金代文学家元好问所作《迈陂塘》词中的名句借来。此词开端,突发千古一问:“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峭倩奇响,风情自有别调。情之所发,因物感怀,缘于孤雁殉情。泰和五年乙丑(1205年),元好问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杀死一雁,另一雁虽已脱网,见状后“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元好问遂购得双雁,“葬之汾水之上,累(垒)石为识(标识),号曰雁邱”。事毕,又激情难已,倚声作此。此词一出,感动千秋多少钟情男女。
感动,在于真情。世上情不难得,但情有真假,唯“真”,情才可贵,故“真情”最最难得。虽然物亦有情,亦有真情之物,诸如母慈雏亲、情侣相昫等,但人与物毕竟不同,人间之情倘若舍去“真”字,人犹不及物也。
真情至深,难舍难离,如醉如痴,曰痴情。这,大约唯人专享。《习静斋诗话》早有“言情诗颇不易作,必须字字从肺腑中流出,方足动人心目”的感谓。真情难得,真情诗亦难得。痴情,未必雅俗赞同,但真情至痴的诗,却雅俗共赏,很值得一读。
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应属此类。楞将相思托付于无知无觉的红豆,而且岁岁缱绻不已,感人至深的,正是这段痴情。昔听启功先生说,清代有一版本曰“劝君无采撷,此物最相思”。诗中的“无”,当“毋”解。或劝人对待感情务必慎重,不要招惹是非,似告诫语;或者已经亲身领教的过来人,深知相思之苦,作怨恨语。与传播久远的王维诗相比,看似抬杠,其实也是痴情的另类说法。二诗,肯定都是好诗,如果吹毛求疵的话,唯吐述都稍显直白一些。
读过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人,大多为其痴情感动。因怨恨那个归期从来没有准信儿的瞿塘商人,诗中女子宁可要去嫁与弄潮儿,即使是气头上的实话实说,有点不讲道理,亦情痴感人。锺惺《唐诗归》评此诗曰“荒唐之想,写怨情却真切”,又贺裳《载酒园诗话》列此诗入“无理而妙者”,皆有明眼。情至痴处,言无顾忌,急切而出,不计其他,读者未必不知此话无理,却偏偏信假不信真,谁也奈何不得。
清代江湜写旅途思家的《舟中》,“我向西行风向东,心随风去到家中。凭风莫撼庭前树,恐被家人知阻风”,真情至痴,也颇堪细味。“凭”,即祈求。离家西行,旅舟风阻,担心家人牵挂,遂祈求西风“莫撼庭前树”,江湜思念家人夜不能寐的情景也尽在不言之中。宋代牛希济《生查子》词有“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说因为爱恋的女子常着绿色罗裙,所以看见处处丛生的绿色芳草都会顿起爱怜之心。爱人及物,审美错觉,虽说无理,但这首小令真情至痴至奇,也很感人。其实,读者都清楚,牛希济怜草是假,爱人是真;那么,真正爱草的唐代卢仝会如何写呢?卢仝爱草也爱酒,醉酒夜归摔倒草地,怎么办?卢诗曰:“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酒醉摔倒,不管自己伤痛否,却摩挲青莓苔,担忧惊吓青苔而内疚抱歉不已,此情此趣,千秋更有何人写得?能体味出此诗细腻风光的读者,当拍案叫绝。看来,痴情不一定尽属爱情友情。只要情真,任人任物皆可。话说得过头,甚至傻憨无理,也没人计较。
古诗中,“生小不知门外路,如何飞梦到沙场”写思念征夫竟然傻问如何飞梦沙场,又“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说过午即掩寺门是因为老僧不愿山云飞去,又写游子病旅,为免除老母惦记,复信谎报平安后纪怀,“开函捧读泪珠弹,欲报平安下笔难。一缕情怀谈不得,强言儿已渐加餐”等,皆真情流露至诚,不可等闲观之,读者会心感动,也是知音。
唐代刘禹锡有一首《春江杨柳枝》写郁勃心中的思念,到不吐不快:“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首尾两句写现在时空,第二、三句逆转说往事,倒卷珠帘。说恨美人无有音讯直到今朝,就是自己放不下的思念,绵绵直到今朝。恨有多久多深,爱也如斯。在那个时代,敢公开一段擦肩而过且铭记难忘的眷恋,倘若没有痴心的支撑,恐也难有这般敢爱敢当的丈夫气魄。
研究中国古代诗歌,通常有“唐言情,宋写意,明朝追摹,清代思变难成”的印象。其实,明清诗中可与唐宋爱情诗抗衡的,也不在少数。清《随园诗话》推举的《怨情》最堪品赏:“昨宵梦郎回,系马门前树。也识梦非真,聊寻系马处。”说昨宵梦见郎君归来,曾经系马于树,清晨起身,明知梦幻是虚,偏去寻找系马之处。痴情所为,无理亦好。又清黄生的《载酒园诗话评》曾举过写情佳句,“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说相思一夜,晨起看窗前的梅花树极似日夜相思的婷婷女子,幻觉作真,反而衬出痴情的可亲可爱;如此佳句夹入唐宋诗中,风情神韵亦似不多让。
通解上述诗例,大约可以打击一下以为今人才懂得爱情的观点;古代诗人不会在长安街上旁若无人地演“狂吻戏”,也没有死去活来的张扬,反倒让人觉出了几分深沉。
晚唐五代温庭筠说“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历代以为家训金玉。对此,笔者不敢苟同。首先,多情并非恶病;其二,“王孙莫学”,他家少年学不学呢?“多情客”俱歹恶之徒吗?其三,滥情与沉湎不拔,固然可恶可恨,然而说“自古多情损少年”,实属武断,也有害于青少年教育。《世说新语》记徐孺子九岁在月夜戏耍,嫌当晚月光不够明亮,说“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耶”,可谓痴情无理之语,后来杜甫偷其意,又生遐想,写出了“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也算是跟着少年多情至痴了一回。
世有真情当可贵,用来不错是英雄。多情,不可怕,世人都得指情活着。别说是多情,纵痴情料也无碍。有真情,必有真情的种种故事,刻骨铭心的感动之后就是念想。历代传播相衍的表情达意,既是文化,必有品味,也必有情在。不管土的洋的,只要是情人节,就不仅是送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