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一直以水滴石穿的韧性和力量,在极地之上构筑温暖的文学世界。她的新作名曰《黄鸡白酒》,是一本中短篇小说集,收录近作五部,故事有异,风格相衬,往来于记忆和现实,统一于对温情、爱意与诗性的企望和虔信。
从题目看,“黄鸡白酒”,氤氲市井烟火气,引向世俗生存图景的想象。作品关注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写得素朴规矩,温和有度,不闻花腔变奏,殊少怪力乱神。其间虽不乏苦难、匮乏、暴力和死亡,却并非要旨所在。面对生存之重,迟子建的反应是寻求轻。这是卡尔维诺所言的“轻”,是“应该像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羽毛”。透过平凡而感人的故事,清晰可辨两种意向:守护记忆,追挽消逝中的灵韵;拥抱生活,发掘裂隙间的诗光。
书中有三篇作品,从不同侧面表现“消逝中的灵韵”:或是都市中渐逝的老旧物象,或是歌谣般的纯真记忆,或是别雅山谷的神枪传奇。它们以各异的形式完成追忆的艺术,呈现出“伤怀之美”。
开篇之作是同名小说《黄鸡白酒》,以当代哈尔滨老街区为时空背景,聚焦于九旬老人春婆婆,围绕“分户供暖”问题铺陈故事,牵出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展开市井风情的画卷。同时,作者通过插叙春婆婆的身世命运,窥见冰城历史的沧桑变迁,并奏起“二十年代的急板”,为遥远的美丽爱情转轴拨弦。迟子建说:“春婆婆一生的经历,可以说是一个平凡女人的史诗,虽不惊天动地,但她在世俗生活中,隐忍、宽厚、善良、惜福、懂得爱、百折不回,这都是我喜欢的女人的品质。”在常人看来,春婆婆一生不乏苦难和悲剧,但她有良善的品质,有过日子的智慧和境界,可以说呈现了“好日子的一种可能”。春婆婆与都市现代性保持着距离感,与之形成适度的紧张和敌意。她所住的老宅纷纷效仿新兴建筑,革掉木窗的命,换成铝合金和塑钢门窗。而春婆婆不愿趋时逐新、被现代性的逻辑裹挟,其自有好与坏的价值判断。在她看来,木窗是有灵韵的,有血有肉,吸纳日月光辉,且明媚漂亮,不同的色彩可触发多样的诗性想象;而金属门窗冷冰冰的,没有温馨感,失了烟火气。木头窗与金属窗的象征意味,不言而喻。
小说中最为动人处是:每年十月十九日,她都精心打扮一番,赴很远的中央大街,找到一块特殊的面包石,蹲下来,伸出苍老的手,敲门似的叩响石头,深情地叫一声“我来了——”,泪水滚滚而下。原来那块面包石是她的爱人马奔在20年代所铺筑的,下面埋藏着一双鞋样子,见证他们美好的爱情。叩击与抚摸花岗岩的动作,是一个苍凉的手势,追挽逝去的灵韵。然而那苍凉之中,又不乏温暖和感动。那手势,来自春婆婆,也属于迟子建。
《七十年代的四季歌》是散文化小说,笔致清新活泼,不事情节营构,撷取时间长河中四个记忆断片,藉以召唤往昔岁月的完貌。作者依据季节、人物和相关意象,把小说划分为四节,分别是“春:外祖母的灶火”,“夏:祖父与飞鸟”,“秋:母亲和生产队”,“冬:父亲的和尚梦”。每节形式大体一致:先谱写故园人事,追怀童年妙趣,温婉又生动的叙述,渗透着纯真童趣,消解了彼时的苦难;结尾笔锋一转,故事停断,时间作用突显,出现伤逝的姿态,昭示岁月流逝,童年不再,亲人旧事一去不返,充满忧伤与悼亡的意味。结尾显现情感的强度,但作者深谙轻的秘诀,巧妙施以控制,在蓦然沉重的刹那,掷出轻的视觉形象。比如在墓园为祖父上坟时,作者描写一只金黄嘴巴的鸟儿立在坟上,一声比一声叫得欢……
迟子建小说的一个原型语码是“残缺”,它重复出现,生成出一系列故事。她的许多小说虽然面目不同,却都是被“残缺”讲述出来的。残缺,是迟子建的创伤经验,也是她对艺术和人生的深刻理解。她说:“残缺,也许就是生活和艺术的真谛。”这种“残缺”,并非静止的残损状态,而是动态和辩证的。它像是残月与新月,是圆满消逝的后果和变貌,又蕴有重新生成的企望与冲动。当下的生命残缺,有匮乏、苦难和死亡的意味,却并非绝境,也不必绝望。追怀往昔,有圆满时的灵韵,虽不免伤怀,却值得庆幸,用迟子建的话说,“那份知足和幸福是我永久的怀念”;想象未来,有重圆的可能,虽渺渺茫茫,却值得憧憬,于是当下的裂隙间散放出温柔的诗光。这不仅体现在《黄鸡白酒》里的春婆婆身上,也反映在小说《泥霞池》和《他们的指甲》中。这些共同形成了迟子建的“残缺的诗学”与“残缺的哲学”。
小暖(《泥霞池》)和如雪(《他们的指甲》),与春婆婆一样,都是寡妇,这是生命残缺的表征。她们虽没有春婆婆的超然,却也有同样隐忍、素朴、善良的品质。小暖是“泥霞池”的洗衣妇。这里是一个兼具洗浴和住宿的地方,临近车站,价格低廉,是外来务工者的寄寓之所。“泥霞池”之名,是小暖所起。在她看来,泥与霞分别是大地和天空的脏东西。所以“泥霞池”是藏污纳垢的民间的缩影。小说表现了基本人性被压抑和剥夺的底层经验,也悬置了简单的伦理道德判断。小暖内心的善良本真,她与耿师傅之间的挚情,以及陈东对她的情感萌动,都焕发出生命的诗光,给晦暗、匮乏和压抑的底层生存带来温暖、充盈和梦的可能。
《他们的指甲》,讲述了寡妇如雪和黑脸大汉之间朦胧美好又转瞬即逝的爱情。他们俩各有不幸,而他们“像少男少女一样纯洁相拥后”,生存图景的破碎处升起浪漫的诗意,快乐与温情涌动,也融化了所有悲酸与艰辛。如雪有一桩秘密,即给所爱的人剪指甲,并收藏起来,镶嵌于果绿色的木板,拼成指甲花。通过如雪的视角,小说对“指甲花”施以诗化的描摹与想象。指甲就是残缺的断片,作为连接过去和现在的媒介,引向它所属的人,重启生命完整的浪漫记忆,照亮了如雪残缺的生命。如雪和《泥霞池》的小暖、陈东一样,虽则“残缺”,却有重新生成的企望,能够发掘裂隙间的诗光。所以两篇小说在结尾处,以抒情、浪漫的写法消解了苦难。这是对传统写实主义格式的自觉偏离,却拓展了人性现实的疆域。
如果说“消逝中的灵韵”是一抹晚霞,那么“裂隙间的诗光”就是几缕晨曦。它们来自同一个温暖的源:健康的生命底色,底层的精神亮色以及人性素朴的光。
(作者单位: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