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冬日的夜晚,万人空巷,白雪覆盖;而东莞小镇,宵夜才刚开始,虾粥才端来——
去香港旅游,除了带回两袋巧克力,还有一个词:阳台。
在那个东方明珠,导游每到一处就说:那是XX人的豪宅。判断房屋是否是豪宅,有个简单标准:是否有阳台。每当她慨叹“只有非富即贵的人,才能住上有阳台的房间”时,我就将手指在裤兜里并拢成枪,暗自举起,喉咙里发出无声的一声:砰。
我并非讨厌那具喋喋不休的躯体,而是,讨厌那种赤裸裸,毫无羞臊感的世俗哲学。
我终于住进这间有阳台的房子。
拉开玻璃门,倚栏远眺,看到位清洁工,伞状雨帽,灰色雨披,中裤,拖鞋,持长柄大扫帚,哗啦啦扫落叶。我想起乌鲁木齐:来自西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正伴着大雪降落在那个中亚的中心。那个孤独、硕大、总被闲置的地带,曾是我的家。突然间,那个清洁工在我的脑海里发生了置换,我看见手拿铁锹,穿着过膝羽绒服,嘴喷白哈气的自己,在乌鲁木齐南方,正在扫雪。那是1993年的冬日。
有朋友建议,我应该在阳台上摆个铁艺圆桌、两把靠背椅;我应该在客厅里铺上地毯,挂上油画或国画;我应将咖啡或普洱,倒进边缘镶银,鼓凸部饰有玫瑰花的白瓷杯;我应该……而我却什么都不愿做。我宁愿阳台空空荡荡,墙壁空空荡荡,地板空空荡荡。
一切都显得空空荡荡……
在乌鲁木齐,我占用过太多资源,现在,那些曾属于我的圆桌、地毯、油画、白瓷杯……皆堆砌在箱子里,一摞摞,放进储藏室。当它们不再被主人使用时,它们便死了,尸横黑屋。多久?还需要多久?我才能回到家,重新翻腾出那些杯子、地毯、油画?当生活遭遇风暴清洗,慌乱之中,我的手能拎得住什么?我是在离开乌鲁木齐后,才发现,一个人随着离开故乡而失去的,要比那片有限的土地多得多。
这间岭南小屋,面积是我从前屋子的三分之一,所幸,它有个赤裸的阳台,能看到屋外的树木,层层叠叠,风景画般。在南方,我痴迷地看着各种各样的阳台:栏杆涂着蜡白色、铁青色、淡黄色、亮黄色、赭石色或浅桃红色,装饰着屋宇。人们走出走进,说话声毫无障碍地传到街边。而在北方,阳台是封闭的,人们安装上双层玻璃,用双面胶贴住缝隙,从十月开始下第一场大雪起,到第二年五月,阳台都紧紧关闭,玻璃上凝着冰霜。直到六月,主妇才会将阳台上的玻璃窗打开,迎着暖风,擦净玻璃。
南方阳光不似北方那般干练果断,总含有太多水分,一件衣物吊挂在阳台,居然一天都干不了。而在我的家乡,号称“日光城”的哈密,湿衣服晒在外面,一两个小时即可干透。在南方,人们洗衣服要抬头看天气。称职的主妇,在晴天的大早,便会将被单、床单、窗帘等大件洗好,拧干,放在盆子中,抱到小区的体育器械旁,将单杠、双杠都变成晾衣架;甚至树杈上,也挂上小孩的衣裤。
各种地方都被用来晒衣服:大铁门上、摩托车后座上、两幢楼房窗户间的铁丝上、工厂宿舍敞开的长方形阳台上;各种衣服都被晾晒出来:衬衫、T恤、牛仔裤、长筒袜、短裤、胸罩、手套、袜子、连衣裙……当它们被吊挂在半空时,摇摇晃晃,飘飘荡荡,像主人某部分活着的生命特质,还留存在里面。
在北方,人们很少当街悬挂衣物;尤其,在北方乡间,女主人绝不会把内衣裤赤裸裸吊挂出来(那将是对邻居的最大羞辱,甚而可以引发械斗)。而在南方,我目光所及的,那些正在晾晒的衣物,实在太多,简直,比街上的行人还要多。
如此之多的人,如此随随便便!
最初,我的眼神像被强光照射,异常难受;半年后,我逐渐原谅了这样的举动:他们也想将衣服搭在阳台上……然而,他们没有带阳台的房间。
故而,某些在农业时代积攒下的禁忌,到了工业时代,土崩瓦解。
住进这间有阳台的小屋后,我写下我所看到的南方,南方阳台,南方那些总在晾晒的衣衫。离开故乡,我成为名副其实的无产者,没有任何生活资料,只能靠写作维生。我每天都坚持写作,从不怠惰。每当灵光闪现,我即刻将它记录下来。我写下我所看到的,体验到的,并非要将个人琐事自恋式展览,而是觉得,只有将自己的个人体验,连血带骨地掏挖出来,才能和整个民族的历史经验叠合。
思考——写作!写作——思考!这几乎是我到达岭南的全部生活!
在这里,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社交,没有同情,没有嫉妒,只需在凌晨时分,将自己启动,燃烧起来,便可。我坐在书桌前写作,全然不顾这是唐·吉诃德式的挑战。我写,发疯似的写,没有任何力量能让我停下来。
“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融化灌农庄……”
我停止敲打键盘,被这清脆的歌声所惊骇。
——歌声从邻居家敞开的阳台,毫无阻挡地,来到我的赤裸阳台,在粘附到耳膜上,每一个音符,都那么清晰、准确、有力。
我的邻居,一个香港老人,精瘦身材,雪白头发,金丝边眼镜,裤缝笔直,浑身干净异常,总是蹑手蹑脚来,蹑手蹑脚走,窗帘永远关闭,自行车永远挂着锁链;可是,他居然克制不住某种古怪嗜好,这一天,拧大音响,播放出《我们新疆好地方》。在岭南四面果绿的空间,这些陡然出现的“戈壁……沙漠……积雪……”,饱含着偏执和孤傲,甚而,有种不合时宜的美。之后,他输送给我的,是《送战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甚至,还有《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
他曾是支边青年?他曾有过一个新疆女友?他知道他的现任邻居从新疆来?或者,很简单,他只是喜欢新疆歌曲中那种简单的欢快?然而,当这些欢快的音符回荡在我耳畔时,我却感觉它们像是在呜咽和哭泣。不……我并不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听到这些歌,这歌声让我沉重而难受。我心绪慌乱,从电脑前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哦,一个人想凭借汽车、火车和飞机,在短时间内迁徙别处,借此忘记过去的想法,多么幼稚!我依旧生活在过去的习惯、过去的思维、过去的场景中;我依旧,佩戴着“新疆徽章”。
恍惚中,我看到自己在乌鲁木齐冬日,在阳台上跑步。窗户开了条缝,吹进冷冽的空气,像刀刃,搅拌着胸腔里的肠胃。我在挥臂抬腿时思考:是继续滞留,还是离开?
新生以独特方式开始:命运将我推至岭南。
在当代中国,没有比珠三角,更开阔、更自由之地了。所有的植物:无论芭蕉、荔枝、芒果,都因猛抽暴长而遮天蔽日;所有的声响:无论鸟鸣、蛙叫、蝉声,都因生命力旺盛而肆无忌惮;所有的城市:无论街道、楼房、人群,都因欣欣向荣而更适合个人奋斗。
骑着自行车,在东莞小镇四处转悠时,看到那些阳台外挂着浓重雨痕的矮楼时,景色突然变得疏远起来,我想起乌鲁木齐,那些挂着冰柱的灰色楼宇。啊,乌鲁木齐,冬日的夜晚,万人空巷,白雪覆盖;而东莞小镇,宵夜才刚开始,虾粥才端来;啊,一个城市已经睡去,另一个城市才开始亢奋。
从乌鲁木齐出发,来到东莞;从一个写作场,来到另一个。
西北是我的根部,是传统的那部分;而岭南,是我的枝桠,是敞开的那部分。
(丁燕 女。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哈密。被誉为“葡萄诗人”。诗作入选百种诗歌选本,同时从事小说、散文、评论创作。2010年移居广东东莞,系东莞文学艺术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