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这本《十七年蝉》,第一篇就吸引了我。诗人用油画般的色彩和小夜曲般的抒情调子,向我们讲述了中国版图最北方那一片土地的特殊风情。我们的目光随着她的导引,穿越无边无际的灌木和乱云,在“一意孤行的颠簸”中,“一袭流水”从身边缓缓流过。那里伫立着做梦般沉思的马匹、羊群、干草垛,以及原木垒成的房屋、那些散发着葫芦香的木桩。
动人的远不止辽阔的北方原野带着干草气味的风景,在黑龙江源头的倒影中,还流淌着令人心碎的故事。诗人面对这样的风景发出追问:那些植物的鼻祖母兰草去了哪里?那些旅鸟、红鸭和高加索野马去了哪里?年轻诗人的声音显得有点沉重:物种灭亡的时间,在一次次季节的交替中绝望地呈现,文明的荒芜和野蛮是如何令人的哀伤接踵而至!此刻,在国土最北端的宁静中,暗藏着很少为人知晓的破碎的凄冷!
我读过很多诗,不少诗只是沉迷于外在景致的描绘,有的诗则不放过任何借此炫耀自己“广博”的机会。这些人把写诗当作一种技巧和知识的展示,而独独漠视了这些美丽背后的无情的事实和真切的情感。但是王茜不同,她不在意于以此证实自己的艺术实力,也不在意于把一首诗打磨得熨帖以显示自己的才能。她的那些充满灵动之气的诗篇,甚至还带着某种自然的、本色的、来不及或无意打磨的粗粝,她重视的是世事本身。
王茜好像总在行旅中。她摄取了很多我们难得一见的镜头和风景,但她绝不炫奇。在她所展现的画面上,她有时骑着马,有时仰天躺在草地之上,她在倾听泥土里传来的轻轻的叹息。这旅人此刻正沿着干枯的河床,从海拉尔到北极村,想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生民,以及这些生民平凡而毫无悬念的生命,这里的呈现都带着生活原样的气味和温度。你看,这些边境小镇有着再也平凡不过的名称:宏伟商店、庆丰粮店、小布头裁缝店,还有二柱家的羊肉和热炕。这些通常景物的背后是悠长的岁月,是苍茫的人生。王茜能够从眼前景象推向遥远和古老,从那些人们熟知和常见的,推向缅邈和苍茫。
王茜把她的诗文集命名为《十七年蝉》,显然蕴有深意。诗人向我们介绍的是一种奇异的叫做十七年蝉的昆虫——
它们生活在北美洲,在地底蛰伏十七年始出,尔后附上树枝蜕皮,然后交配,而后双双死去。科学家解释,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为的是避免天敌的侵害并安全延续种群,因而演化出一个漫长而隐秘的生命周期。
她一定是从中看到了生命的坚忍、智慧,及其存在和行进之艰难、悲凉。她由蝉的生命悟及人的生命,她为这些奇异而又平凡的生命发出由衷的赞叹。诗人心中清楚,无论在哪里,无论是昆虫、飞禽、走兽或是人类,所有的生命都只是一个过程——从产生、生长到消亡的过程。很明显,整本《十七年蝉》都是诗人献给生命的一曲又一曲庄严的礼赞。
我的这些认识在她的作品中得到证实。她在题为《爱》的诗篇中,曾为一个“素未谋面但又亲近如同呼吸”的陌生姑娘的“到来和离去”而叹息:
一片落叶在无数落叶中飘落
一个秋季,在自然中到来
一叶知秋。由一个人的死亡,而感悟普泛的爱与被爱的真谛——爱陌生人,与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不由得发出感慨:爱有多么苦涩和惆怅!生命是一场猝然的相遇,一个亲吻,一次呼吸,一次降生,一次死亡,无数的秒针拖延着时辰,生命停留在诗人的文字中。
王茜的很多文字都如梦境和梦话,她是一个爱做梦的女孩。《爨底下村的梦》通篇弥漫着经典而异样的《野草》的风格,它写诗人与陌生人的猝然相遇,有很强的生命的自剖和隐喻:“当他人弱小时,我立刻就变成了无所不在的母亲”,“我在柔软的内心中失去了自我的保护,我弱不禁风”。我以为这是《十七年蝉》中最有分量也最值得深思的一篇。
王茜的文字很潇洒,看不到刻意为文的痕迹,有点粗糙,却是清丽而含蓄。她的写作是充分随意的,有一种信马由缰的感觉,给人以阅读的愉悦。正因为此,文章也留下了一种“破碎”甚至“琐碎”的印象,至于这是优点还是缺憾,此刻我也难以断言,且留待知者明示。
(作者为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新时期文学“新诗潮”的主要推动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