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1959年,那时我还是个乡村医生,在西双版纳勐养卫生所工作。勐养有两个坝子,一个是勐养坝,一个叫整糯坝,其他是山区。整糯在一个死角上。从勐养到整糯得翻山越岭走一天路,两头黑。坝子里,傣族寨子星罗棋布,芒禅就是最大的一个。卫生所决定我到芒禅去长住一段时间,兼顾整个整糯坝。我于是在干季的某一天来到芒禅。乡支书和芒禅小学校的高校长像迎候贵宾似的到坝子边迎候我,把我安排住进乡政府。竹笆房,两间,一间做卧室,一间门诊室。小学校的高校长和唯一的一个老师也住在乡政府,我和他们搭伙,吃饭问题也解决了。
乡亲们听说来了个“摩丫”(傣语医生),第二天一早便有很多人来看病,同时带来了他们的礼物:一束香蕉,几尾香茅草烤鲫鱼,两个鸡蛋,几块凉鸡,还有芒果、番木瓜……放得屋子一地都是,高校长最后带来个女孩,就是学校里唯一的老师。她粉红的脸,一双大眼睛黑得深沉,身材匀称,高高的胸脯不成比例地向前突出;在傣族女孩都穿紧身小褂的寨子里,更其刺眼。好在那样单纯的年代,那样单纯的环境,她的美艳似乎引不起多少注意。她那晚给我带来一束野花,插在一节青葱的竹筒里。
“我们学校的王鸿芬老师。”高校长介绍说。
学生们跟着抬进了一张课桌做我的办公桌,王老师把花放在桌子上,也不说话,只浅浅的笑着,我发现她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住下来的几天,我了解到芒禅小学是整糯的高等小学,由高校长和王鸿芬老师包教所有的课程。学生流动性大,初小四年读完,很多学生就回家务农成家了。有的干脆就不上学,到缅寺里当沙弥,学傣文。为让孩子不辍学,老师们都要做家访,作动员,有时还要走访缅寺里的大佛爷,和他商量怎样让孩子既受宗教教育,也受正规教育。为避免学生流动,高校长和王老师隔三岔五就要做家访。
家访有在芒禅的,有在附近寨子的,我没事的时候也会和他们一起去。我觉得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生活最单纯,最快乐的岁月。通常,在吃完一个叫“李武”的校工为我们做好的晚餐后,我们便走出学校,到附近的寨子。一般也就走三四十分钟。常常是在苍茫的暮色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收工归来的傣族小卜哨(傣语小姑娘)在小河里洗澡,粼粼的波光里,她们的长发如水草般飘拂,在叮咚的木铎声中,一两头水牛悠闲地走进寨子,有一缕炊烟缓缓地从竹楼上升起,消散在由浅而深的暮色里了。
高校长在这种时候会给我讲述傣族的风俗人情,或者他寒假里和民兵队长进山打麂子的故事。突地,王鸿芬轻声地唱起了一首苏联歌曲《田野静悄悄》:“静静的田野里,没有声音。只有抑郁的歌声,在远处荡漾……”
这本应飘荡在有着辽阔田野、白桦树、东正教教堂的原野里的歌声,此时却低声咏叹在一个傣族坝子里,周围是覆盖着热带雨林的山峦、傣寨、椰树、佛塔……这个反差实在太大!那种奇特的感受使我至今难忘。王鸿芬告诉我她在思茅上师范时就喜欢音乐和舞蹈,尤其喜欢唱苏联歌。那是1956年深秋,轰轰烈烈的各种政治运动尚未开始,在边寨,仿佛就是世外桃源。暮色苍茫,在傣家坝子荡漾的不是小卜哨的傣歌而是苏联歌曲,这氛围有点怪怪的。
王鸿芬好像也感到她的歌声与环境的不协调,这时,远处飘来一个傣族姑娘的歌声,高校长给我翻译,他说:她这样唱——“我的头发像千万根丝线,啊哥哟,我要牢牢地拴住你的心……”
“站着:”王鸿芬突然微笑着命令,“我给你们跳一段我自己编的傣族舞。”
说罢,她已去掉发卡子,把长发挽一个髻,随即在草地上翩翩起舞。没有音乐,但你能感受到一种韵律,一种情绪:一个傣家少女挑一对小瓦罐踏歌而来,河边她放下了瓦罐,汲水,然后一步步走进小河里,随着水深把筒裙渐渐拽起,再缓缓洗濯她的长发……在她低头之间,一头乌黑的长发随即瀑布般倾泻而下,如水草似的在小河里飘荡……没有舞台,没有伴奏,然此刻无声胜有声!
“没想到你唱歌跳舞都那么好。”我说。
她深情地看了高校长一眼:“高校长的笛子吹得更好。”
高校长像没听到似的举手一指:“我们要去的寨子。”
俄而,进了寨子,登上竹楼,王鸿芬又是一口流利的傣话,不论去到谁家,学生家长都像接待亲戚那么热情地接待我们。回家路上,王鸿芬又唱起了《山楂树》,当唱到“啊,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时,我加进了第二声部,王鸿芬大为惊诧,更多的是兴奋,我们默契并很好地配合唱完了全曲。
“你原来唱得那么好啊!”王鸿芬说,“往后唱第二声部就有伴儿了。”
那以后,每逢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们三人总是在驻地自娱自乐,聊天,唱歌,直到深夜。深夜,我们还有一个节目:吃夜宵。要吃甜的,王鸿芬会做糯米汤圆,要吃咸的,则由校工李武做清蒸鸡,只消每人凑五六毛钱给他到寨子里买鸡和鸡蛋。鸡蛋三毛一斤,鸡,不称,估价卖,一只鸡大约就块把钱,便宜得会让今天的人难以置信。鸡买回来,砍了,放在一个搪瓷脸盆里,再拌上不知名的各种热带香料糟半小时左右,然后放在大铁锅里隔水清蒸,揭开锅盖便腾起一股扑鼻的香气。几个人就这么围一张小篾桌,就着一脸盆的清蒸鸡,再配上半斤糯米酒。酒酣耳热,回房睡觉,此时夜雾升起,月色朦胧,雾气在菩提树叶上凝成的水珠,得、得地催人入睡……
看病,出诊,陪高校长王老师做家访,不时凑五六毛钱吃夜宵清蒸鸡……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忽一日,驻整糯的贸易小组来了个人,叫杨崇,和我一样,也是从勐养来整糯工作的。杨崇衣冠不整,一件外衣始终是披着的,一个蒜头鼻子下插着一支香烟,还喝浓茶,一说话就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四十老几的人还没成家,平庸而又苍老。
但他是中共党员。那个年代,只要听说某某是党员,就仿佛见到一个光芒四射的超人,不由得你敬畏三分。
杨崇在芒禅一个多月,因他是在贸易小组开伙,我们少有接近。只是有个星期天他来找高校长下象棋,见了我和王鸿芬老师,也就点点头,然后继续下他的象棋。
再以后,有那么两三次,王鸿芬不参加我们吃夜宵了,说是有事。
再以后,杨崇回勐养去了。然后我就发现王鸿芬有空就织着一件灰色毛衣,快织成时我发现这是一件男式毛衣,花纹织成麻花状的、很漂亮。
芒禅的工作结束了,我依依不舍地回到勐养。一个疑问始终解不开:高校长和王鸿芬为什么不是一对呢?很合适的。后来我才听说王鸿芬家是墨江的大地主,家里有好几个关、管、杀的亲属。我想,这也许就是高校长和她保持距离的原因。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谁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冒险,给自己的未来留下隐忧。
然而,杨崇很快在这个问题上不惜代价地冒险了。那是在一个西双版纳少有的薄寒的日子,杨崇穿一件有着麻花纹的灰毛衣。
“你这毛衣漂亮啊!”我想起王鸿芬织的毛衣,逗他。“小王——王鸿芬打给我的。”杨崇显得很甜蜜。“明年,我们要结婚了。”
他后来会不会因王鸿芬的家庭出身付出代价?特别是“文革”当中他们夫妇俩的命运如何?我都不得而知。
往事如烟,偶然想到芒禅旧事却已是半个多世纪的记忆了。
晚上看毕福剑的《星光大道》,上台演出不少是所谓的“草根”或“屌丝”之类的。突然想到王鸿芬,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青春如果是在今天度过,没准会被毕姥爷选中呢。
(张长 1938年生,白族。1957年开始发表作品,《空谷兰》、《希望的绿叶》、《最后一棵菩提》、《太阳树》等多次获奖。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