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上的那一朵黄花陡然间湿润了我的眼睛。它不是原来就这个样子,如今,羊群代替了它成为河道里流淌的植物。
一条宽阔的谷地间,曾经有一条河流过,如今一群羊恰似河的洪峰滚出山间,更远处四散而去。这生殖的土地,鲜花盛开,青草繁茂,正适合羊们的口粮。一切都是晴朗的光照,数丈宽的河道,下游一位年长的老汉说:“往山里走是它的源头,公家人叫它沁河源。走到我的脸前头我们喊它秋水河,因为当年秋天雨水多它的声音大便有了这个外名。”
古人誉之为“沁水秋声”。
有诗曰:
滔滔沁河不停留,一色同天节到秋。银汉高连云漠漠,金风暗转韵悠悠。一帆风顺千波助,万簌含虚两岸幽。浪及中州勤灌溉,但叫邻省屡丰收。
沁河,南北贯穿晋东南。我们立足的这个县就叫沁源。
沁源,因三晋名水沁河六出其源于山中而得名。山间沁河的六个源头清泉喷涌,碧水成溪,汇成了绿水沁河。
它魅惑了天地两界。更主要的是魅惑了我。
往里走,树开着白色的花朵,望远处,繁华无比。繁华之上,绿色之上,我无法判断那是什么样的香味,我只知道它洗净了我的心灵,像是要重新焕发一个新的我。我知道,每一个人的出生地都会有一条河流走过,每一条河流都用它天国的乳汁喂养了它两岸的子民。我知道,河谷两岸简单的炊烟有对于日月任命的担当,视命为必然的乡亲啊,你们知否?一条河养育了你们子孙万千福分。
看天空,把花魂揉进去的云朵给我神秘,给我引领。
车开入河道,河卵石高低起伏着,有青草填补了它们的缝隙,黄绿交织,有繁荣,有寂灭,也有疼痛。郦道元《水经注》这样记载:“沁水出上党。涅县谒戾山。沁水即少水也,或言出谷远县羊头山世靡谷。三源奇注,经泻一隍,又南会三山水,历落出,左右近溪,参差翼注之也。”西汉时沁源县叫谷远县,武乡县叫涅县。
河谷两岸没有人烟。云朵让天空无限扩大,空了的村庄让我六神归位。
这样的时候,因了空气的绝对新鲜和纯净,声音的穿透力也特别强,不知名的小鸟啁啾声声,在空旷中游走,那啁啾声便遥远了一切,透明了一切。我们奔跑而去,让景色生动起来。一条道被水漫过,人走在水道上,两行杨树形成密匝匝绿色拱道,在一个马蹄形的缺口前水流分开到两边山脚下。“源”至此而出。
泉水清澈,冰凉清甜,东边泉眼水流湍急,西边泉眼水流平缓,两股泉水流出数十米后汇成一股,顺河谷而渗入地下。山崖壁上有大小不一的洞,能感觉到在远古那些洞都有水出,水流分散,涡流丛生该是怎样的景致!浅浅的一汪至山间流出,我把手伸进去,它的深度淹不住我的胳膊肘。水流出泉眼,慢铺开来形成小河,水面刚能把我平放的巴掌淹住。走过河对岸,鞋面不小心会被水打湿,也许是故意的,此时的我居然对水生出了敬畏之情。水面上因了阳光的不同折射,看上去呈颗粒状,有别一番模样。对岸有碑亭,新修却已经残破,是山西省人民政府在此设立下的“沁河源头纪念碑”。
山崖上的那一朵黄花陡然间湿润了我的眼睛。它不是原来就这个样子,如今,羊群代替了它成为河道里流淌的植物。开着五朵花瓣的黄花,自在地生动着,羊群走来,放羊人撒了细盐,我听见羊舌头抹布一样擦着,像一支曲子在低声部回旋。放羊人挥着皮鞭,鞭梢带着响,羊群聚集在一起,那一只头羊昂着头,相比于那些勾着头吃草的羊,那只头羊扩大了我的视野。源头在我身后一百米远的地方,就已经看不到水了。我坐下来,粪蛋蛋落在草丛间,索性躺下,我的情绪复杂。源头的河床这么宽,那是常年流水落下的影子,我现在只能用幻觉来填补它的空缺。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用心灵与眼睛观察的习惯,快乐是持久的,痛苦则是刹那之间,而人都喜欢飞蛾扑火,为眼前的利益狂欢而死。
明代诗人王徽诗云:“沁水河边古渡口,往来不断送行舟。”在沁河两岸的冲积平地和原有台地上,由于沁河总体水量的减少和沁河水被过度的开发利用,昔日汹涌的河水变成了今天的涓涓细流,日常流量从过去的每秒几百立方米下降到几立方米。放羊人说:“也就几年光景。”台地上的秋庄稼卷曲着叶子,旱大了。放羊人说:“看着是河的源头,却使唤不上水。”一条河的旺衰总有一定的规律可寻,领导人在社会转折关头的抉择也非常重要。对资源的争夺,可以爆发最激烈的战争,谁都知道。无节制地开采资源,使一座城市变为一片废墟,一座最繁华的都会变成一片草场,沧海变桑田,有谁知道我们少了什么?走走走走走,汲取什么才能够让水茁壮成长?我看到薄淡轻疏的云彩,正俯视数十万烟灶的生命,并不是太久的岁月,放羊人说:“河道里的水再都不敢喊河了。”那些植物和人一样喜欢喝清水,黄花遍开,如经脉一样的腰肢风姿绰约在阳光下,放羊人甩开鞭声,羊群们奋力撂开蹄子顺着河道走往山外,放羊人的鞭声坚硬而空旷。
谁能知道眼泪是生命最后一抿唾液?
我走沁河,水在水之外活着。却是我心里的急事。
葛水平 女,山西沁水县人。创作涉猎戏剧、诗歌、散文、小说等领域。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现居山西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