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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 纸
    杂 志
    光明日报 2013年03月29日 星期五

    故乡情愫

    乡村的光

    耿 立 (山东菏泽) 《 光明日报 》( 2013年03月29日   16 版)

        光是乡村的支撑,是乡村的灵魂,光是温暖的。它的脚跟无处不在,随便在哪个地方,沟渠柴垛,或者狗窝,你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是它挽高了树,挽高了房檐,使乡村有了邃深和辽远。

        每次回家,我都感到对老家木镇的光的不适应,走在路上,总像踩在了堆积着光的草垛上,脚步踉跄。见到它,我像做错什么似的,眼睛就低下去:春天的光发绿,夏季的光发黑,秋季的光发黄,冬天的光发红。

        真的,春天的光总是如小手般,一点也不生分地抓挠我的头发衣领,浑身痒痒,燥热,它要扒掉你的衣裳。也许,把春天的光比成狗的舌头更为合适,那还是长满舌苔如小锯齿的舌头。我高中出外求学,每次回家,家中的白狗都要扑到我的身上,用爪子扒我的肩膀,用舌头舔我的手,舒服且痒,如阳光抚慰。冬天的光则是懒散的,嫩嫩的,如同穿开裆裤的小孩露出的屁股,让人想摸却又不好意思。

        光究竟是什么颜色,没人能弄通,那是杂乱而错综的。你分不清鸡雏和鸟雏嘴角的黄是一种肉色还是一种光。早春的柳条,晚秋的杏叶,是光把冬的光秃变得扶疏,也是光把那种蓊郁删繁就简成光秃。物候是表征,其实是光的脾气才使我们看到了颜色的各种面貌。

        缘于光,木镇的一切都有了别样的韵致,即使普通如一絮棉花。在秋深的时候,冬季已在门槛外徘徊,新的被窝刚钻进去还是有点凉。你在昏昏的油灯下,把头蒙进被窝,憋住气,然后狠狠地猛吸一口——那粗布的被子上,满是姐姐或者母亲缝制的针脚,光哗的一下就从里头透了出来,包裹着新棉花的清香和阳光的温暖。这岂能是城里的被子所能比拟的?

        没有光的黑夜,木镇是惊恐和不可知的,一切都小心翼翼。人们在那个时辰常听到孩子夜哭,那样嘹亮,顺着街筒子跑。要是狗乱吠,大概连夜空的星星也会因惊吓躲藏得无影无踪。又想起小时候的冬夜,蒙在被子里听木梆子打更的吆喝:防火防盗防蜡烛和暖棉被的火罩……

        其实那是对光的吆喝,有了光,那惊恐就不会在街筒子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了,那些狗也不会在柴垛上嘶嘶乱叫了。

        关于光,我又想起在完小读书的时候,用靛蓝的墨水瓶,加上洋铁片做盖子,自制的一盏煤油灯。那灯发散出的光是昏黄的,把我和家里的羊投射到墙上,影子怪异。有时父亲到我住的土屋里,借助煤油灯光,将手指绞在一块儿,在墙上变换出兔子和狗的形象。这使我感受到了油灯光的神奇。我也注意到,风一过,油灯的灯苗就摇晃,父亲的影子也摇晃在墙上,如一个到集市打酒的人,半道上酒葫芦破了一个口子,就用嘴接着那滴滴答答的酒,一会儿就成了灯影下父亲的形象,摇摇晃晃,有些陶醉。

        光,使人思索黑暗的含义。若有一天木镇没有了光,那会怎么样?儿时的我去问父亲,父亲给难住了,说我们去问问队长吧。队长只是苦笑,觉着我们是杞人忧天。

        后来我才知道,不只木镇,天底下没有不与光发生联系的事物。犁铧下的土在光下酥软,少女的双颊在光下红润,一根草、一朵花、一声蝼蛄的叫,即使远处如逗号的黑黑的鸟巢,都与光有关。光让它显形,它就得显形,光不让它显形,它就无论如何也显形不了。光如同一个教唆者,让土地解开了怀抱,让种子不再安心地沉睡,让紧存内在的欲望澎湃汹涌。春天的光一来,连我家的白狗都一改温顺的模样,它的领地不再只是门扉和柴垛,如同老寒腿遇到了火,它开始舒展。那些日子,白狗无论白天黑夜都不着家,木镇人说驴浪呱嗒嘴,狗浪跑断腿,都是阳光给惹的。

        在光的明灭之中,我们还看到了温情,看到了代谢,看到了沧桑:地下蚯蚓对土地的低声问候、家雀伫立在屋檐的弧线、远处老人白发环绕的脑门……陡然睁开眼,光冲着你扑面而来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淌泪的冲动。

        阳光养料,对于庄稼和人的意义都一样。在光的关怀下,庄稼绿了黄了,人们来了去了,年轻过,年老了。木镇的人一旦年老,就在门旁或者土墙外晒暖。所谓晒暖就是让阳光像晒粮食一样晒人:粮食一晒,内部的细菌和虫卵等坏东西就会死去;人老了,也能在阳光下吸收最后的养料。

        一个人一辈子能晒几次暖?谁也说不清。有的老人在晒暖的时候,脖子一梗,就安静地死去了。故去了老人的木镇,像夏季收割完麦子后剩下的麦茬地,麦子没了,阳光还在;即使连麦茬也没有了,阳光也还会在的。

        (作者为大学教师、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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