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小镇一个叫大岛(Grand Island,Nebraska),另一个叫康而霓(Kearney,Nebraska)。平时看来,它们是两个最平常的小镇,平静地坐落在海洋一样的玉米地里,像两个蹲在田埂上抽烟论收成的老农民,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一条平河(Platte River)弯弯曲曲地从两个小镇之间流过。它很浅,浅得像一张纸,细风细浪,细腻得像少女的皮肤。浅滩一个接一个,像浮出水面的乌龟壳。
每年三月末、四月初,平河被刚化的雪水充得满满的,在太阳底下闪着一河的信心和自足。没有比平河性情更好的河了,它从来没有发过一次洪水灾。河岸两边刚刚泛绿的田野还没有翻耕,玉米地里残留着鸟和鹿吃不完的玉米粒。这时,占全世界总数80%的6万多只灰羽红顶沙山鹤(Sandhill Crane)和几百只白羽红顶鹤(Whooping Crane)会来到这里。随仙鹤而来的还有70到90万只水鸟和野鸭。这些仙鹤要从它们冬天的栖息地美国南方和墨西哥飞往夏季产卵地——南加拿大。当它们飞到平河,才完成了一半路程。大岛和康而霓之间有1450英亩水草丰满的草原和玉米地,是仙鹤们长途迁徙中最好的驿站。等它们停息十多天后离开的时候,体重能增加10%。这块宝地也因此被叫做“仙鹤草原”,仙鹤来的时候,也成为当地居民的鸟节。
太阳底下,灰羽红顶的沙山鹤躬着灰白色的身体在玉米地里吃玉米,悠闲自得。远看,密密麻麻,像一群小跳蚤。近看,它们很大,长腿和长脖子像是音乐做的,一动一息都是乐感。时不时,还有两只嘴对嘴起舞,羽翼翩翩,颈子弯成曲线,长腿踩着节拍。远远的背景是新叶初露的林子,小风从那里吹来,春天的绿色就染进它们的舞姿。头顶上一点红,好看!像是胭脂涂错了地方,没涂到嘴上,却涂到了眉梢上,然而这正是它们的“仙”态所在。有几只胖胖的公仙鹤,还很有一点“九品芝麻官”的憨态。突然,狗一叫,它们一下子都飞起来,铺天盖地,在蓝天上组成字。
朋友告诉我:“你看的这只是单只单群的仙鹤,要看它们傍晚都回到平河上来睡觉,才算是真正看到了仙鹤世界。”于是,我决定隐蔽在平河边上的潜望所过夜。
等到太阳落得低一点的时候,成百只仙鹤从太阳面前飞过,霓裳羽衣,翅膀扇动,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如同一群白蝴蝶。突然,有一两只落下来了,在几秒钟里,它们突然变得那么大,翅膀像垂天之云。这一群是早归的先头部队,热闹还没开始呢。一会儿,仙鹤们从远远近近的玉米地里都飞回来了。它们是王熙凤的性格,人未到,笑声先到了,一时间,漫天都是它们吃饱喝足的笑声,像是满池塘的青蛙在我的头顶上喧闹。它们不再透明,不再是白色,它们成了黑色的剪纸,成群结队,一批落下,一批又起,在夕阳金红色的好情绪里,越聚越多。它们说着自己的语言,会着自己的朋友,喝着自己的美酒,一圈一圈地在夕阳和平河之间飞舞,它们不是鸟,而是一窝窝巨大的蜂,是云,是一个世界。
平河上的仙鹤让人不得不承认:除了人的世界以外,还有许多世界,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规则和美丽。只是,有些世界成了“悲惨世界”,比如印第安的野牛,长江里的刀鱼(学名“鲚鱼”),终究没有逃脱人的围追堵截,在短时间里成了珍稀物种,它们的世界岌岌可危。就是我们可爱的圆脸大熊猫,也动不动被人从自己的世界里拉出来,成了人类世界的玩物。
对大岛和康而霓的人们来说,仙鹤的到来和离去是和他们息息相关的节日盛典。可是,每年仙鹤只在这里停留十来天,复活节前就全部飞走了。在此期间,很多人会来看仙鹤,可这里只是仙鹤的驿站,不是动物园,不是飞禽馆,没有专人来保护仙鹤群、管理观鹤的游人。于是,每到仙鹤来临的时候,两个小镇的老人就用义务服务来庆祝他们的节日。他们办了一个“仙鹤草原欢迎站”来保护仙鹤群,给游客导游,管理潜望所,不让仙鹤们受到惊吓。这些老人退休前有的是法庭庭记,有的是农民、牧人,有的是护士。“仙鹤草原欢迎站”从1974年成立起一直没有经费,做这些事得到的唯一报酬,就是可以把他们的照片挂在“仙鹤草原欢迎站”的门厅里。
看到大岛和康而霓的仙鹤,我是喜欢的,但心里又有些不服气。我原来以为仙鹤是生长在我们中国的鸟,它们是中国文化里的吉祥鸟:松鹤延年,鹤歌鹤舞,乘鹤而去……仙鹤总出现在我小时候读的中国童话里,怎么如今都飞到美国来了?我想,也许在汉朝唐朝,中国的仙鹤也像平河这么多,所以我们有很多“松鹤图”,很多关于“鹤”的成语:风声鹤唳、鹤发童颜、鹤立鸡群……可是,日子到我们这一辈,仙鹤没了,“黄鹤一去不复返”,残存的仙鹤也只能在动物园里“鹤立”着。我猜想,仙鹤不会是被吃了吧?!
某些中国人的胃一定是个中药铺,什么蝉蛹、蛇皮、熊掌,都能往里装。他们只崇拜和爱戴那些不存在的鸟兽虫蛇,譬如凤凰、麒麟、母大虫、黄龙、白龙。真鸟和真动物再漂亮,他们眼睛一眨,产生的就是占有欲和食欲。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达尔文犯了一个错误,为什么要说“适者生存”,“优胜劣汰”?这样的话是不能告诉人类的,人心不是平河,会发灾的,一不小心,一股贪婪的飓风就能将一个生物学原理变成吃掉其他物种的理由。
在我看来,强者应该帮助弱者生存,优者应该帮助劣者改劣为优,这样的世界才多样,才和谐,才有意思。所谓“人文精神”大概也是这样一种精神吧。倘若不懂得“帮助”二字,那么人就还没有进化为“人”。而大岛和康而霓的人们崇拜和爱戴着自然界里真实存在的动物,对美丽的鸟儿和动物心生怜惜与保护欲,这是人家文化中的长处,理应引起我们的思考。
有意思的是,洋人吃着根本不存在的“复活节兔”蛋!等仙鹤在复活节前飞走了,大岛和康而霓的人们就又等着传说中的“复活节兔”的到来。神不知,鬼不觉,复活节彩蛋被藏在青草地里,大人们就让孩子们去捡。于是,万木俱荣。小镇的老人们会笑眯眯地帮孩子打开彩蛋,从里面掏出糖果和巧克力来给他们吃。孩子们会问:“为什么‘复活节兔’给我们送蛋来,仙鹤却不留下蛋来?”老人们就会说:“等着,仙鹤现在到加拿大的老家去生蛋了。它们每年要生两个蛋,只有一个能活。明年它们会带着小仙鹤回到我们这里来的。”
仙鹤是大自然送给小镇人的节日装点,像圣诞节的雪、鬼节时的秋叶。雪会融化,秋叶会落光,仙鹤也会飞走。只要四季流转,仙鹤明年就还会来。
可喜的是,听一位亲眼见到的朋友说,中国东北的盘锦、松原,天津的七里海,江西的鄱阳湖等地,每年送往迎来的仙鹤以及各种候鸟,也像大岛和康而霓的一样,得到王公贵族般的保护,已成为闻名世界的鸟之天堂了。
(作者为美国克瑞顿大学哲学教授,近年来在海内外发表了大量散文、诗歌、小说及哲学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