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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3月22日 星期五

    连 心(小说)

    周瑄璞 《 光明日报 》( 2013年03月22日   14 版)
    插图:郭红松

        她如今也走到了这个年龄,偶尔吃几天中药,时不时去看看医生,对一些人世间的事不再争强好胜,双手比脸更真实地暴露年龄,在镜子里,偶尔看到母亲的面容和表情。

     

        哎呀一声,向传统文学宝库里借用一句,就是说时迟那时快,一阵灼疼以千分之一秒的速度光临,手背擦上了灶头。那上面刚端下稀饭锅,厚实的铁块上还饱含灼热。

     

        右边油锅已热至喧哗,菜倒进去翻炒,把另一只小铝盆放到这边灶上馏馍,它真会利用时机,见缝插针把她烙伤。菜锅里翻炒两下,盖上锅盖,小铝盆里倒上水,放上小笼屉。她觉得自己像舞台上的架子鼓手,这一通忙。紧锣密鼓敲打完,该别的乐器演奏,这才有时间察看手背上的伤情,左手背中指的关节处像是写意画家用粉红颜料漫不经心地涂抹了一下,看起来低眉顺眼欲说还羞,可却唧唧喳喳地疼着。刚才要是不关火就好了,火苗调到最小,端下稀饭锅坐上小铝盆,还省了炉灶开关的一次损耗,可她合计了下,衔接上有点问题,也许是自己的判断出了点小误差。总是这样,把在厨房里的劳作弄得像发射火箭一样,分秒必争环环相扣,力争做到最精确,最节省,最严密,好像在跟一种什么力量赛跑,总是要往前赶,下了班赶紧回家,回家赶快做好饭,女儿回来立即吃饭,吃完饭马上写作业,写了作业早点睡觉,明天要早早起床……下午六七点是她一天中最紧张繁忙的时候,如果此时电话响起,除了是放学路上女儿打来如GPS般报告行踪的,都会使她恼火。

     

        最近这是怎么了,新伤摞旧伤,一个失误接着一个失误,上上周炒菜时,一滴滚油就在她端着盘子要往进倒时,看准时机跃出,准确跳到她拿着锅铲的右手上,尖利地漫漶开来,涂上一片亮晶晶的红色。晚上起了水泡,几天后结痂、蜕皮,看起来是要好了,可粉红色不褪,里面又顶出小米粒般的粉红尖头,奇痒难忍,好像提醒你,事情没完,你别想那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或者表面解决了,内在里还有残余。痒得恨不得拿小刀把它剜了去,拖拖拉拉十多天,才算是有痊愈的倾向。

     

        三天前,切萝卜丝时,看着那被她小心翼翼切出的水灵灵可爱的圆片,有点得意了,有点骄傲了,她想学电视上那些飞快的镜头,嚓嚓嚓下去,好不快意洒脱,于是就有了炫技的冲动和一些浪漫想法,右手突然加速,却不想,技术不过关,没有配合好,拿刀的右手快了,压着萝卜片后退的左手却没有跟上速度,左手中指上被刀薄薄地切下一点皮。唉,莽撞冒进是要付出代价的,好在指关节那里没有血管,只羞答答渗出几个针尖大的血点,疼了一晚上,贴了创可贴两天就痊愈了。

     

        眼下手背上那抹红一点点跳着疼,锅灶上两个锅里各司其职正常工作着,她看看表,知道能保证孩子放学回来换了衣服洗了手就吃上饭,于是松口气,怀着懊恼与沮丧,继续恼恨自己或者生活。怎么总有那么几天,笨手笨脚,做什么都不利索,连连出错,不是磕了碰了砸了,就是烫了切了夹了,最邪乎一次出门前穿裤子,牛仔裤抖两下,却不想皮带扣跳起来打到手上,当下把虎口处打紫了,唉,出去给人说是自己打紫的,谁信呢;还有一回坐在电脑桌前,只是把屁股底下的电镀椅往前挪一下,手却被椅腿和椅面接缝处夹了,自己的体重把自己的手指狠狠夹渗血了。

     

        她之所以在厨房这么操劳,是因为从不相信微波炉、电饭煲这些现代玩意儿,尤其是超市里买的塑料锅放到微波炉里旋转十几分钟蒸出米饭,这就是一个阴谋,完全是商家的骗局,说什么这是特殊塑料,加热没有毒,怎么可能呢?她嘲笑丈夫,你怎么就那么信商家的宣传?她把那塑料锅弃之不用,把那功能复杂的电饭煲原封不动束之高阁,宁可把碗坐到开水锅里蒸米饭,为此与丈夫发生争吵,她要坚决捍卫自己在厨房的绝对权利。厨房嘛,就应该热气腾腾,烟火十足,就应该是忙乱紧张的,这才是做饭的样子,她喜欢这样描述自己:奋战在厨房。

     

        既是奋战,就得有负伤,手上、胳膊上,甚至脸上,时不时就有被热油烫伤的疤痕。

     

        要清点双手上的伤疤,先得说左手食指指头肚上一个小月牙。那时自己有四五岁,也或者更小,是此生头一回受伤记忆,夏天里,坐在堂屋门里的地上,屁股上腿上沾着凉爽的细土,对一只装针剂的小玻璃瓶稀奇地把玩,羡慕那打针的人,能跟这现代化的小玩意儿发生关系。赤脚医生给人打针前,用一个小砂轮的圆片,在小玻璃瓶的细脖子那里磨两下,用镊子猛地一敲,玻璃瓶的小脑袋飞出去,准确地落在门后的篮子里,长长的针头伸进来,吸去里面的药液。废瓶子扔掉。她趁医生转身给病人打针的时候,迅速伸手到篮子里拿出那只小瓶子,跑回家里。现在这只小药瓶是她的财产了,她拿在手里,转呀看呀,放在眼前,对着天上的日头望,对着院子里做活的奶奶望,然后对着小瓶子疼爱地抚摸,突然一声尖叫,手上冒出一粒鲜红的血珠。奶奶扔下手里的活,踮着小脚扑过来,拉过她的手指放在嘴里,咽下她那滴幼稚鲜美的血,拿过她手中的玻璃瓶,拉着她的手,走到院子南头,把凶器扔到粪坑里,再拉着她来到自己做活的树下,在活筐里翻拣几下,撕下一缕破布,咬断一截白线,包上她的手指头。70年代寂寞的乡村,谁会知道感染、细菌这样的名词呢,往往就是抓一捏儿土敷上受伤流血的地方,她的手指头能被一片破布包上,就算是很高的待遇了。

     

        女儿十年前手指被烫伤,也正是她当时的年纪。那时她们租住没有暖气的单元房,冬天用炉子取暖。从幼儿园接回女儿,进门第一件事是看炉子,用铁棍挑开盖炉子的圆盖,斜靠在铁皮簸箕上,与水泥地面形成一个合适的角度,那圆盖似乎轻微而神秘地晃动了两下。女儿就像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迅速弯下腰,毫不迟疑地用自己的小手指摸上去。应该是有嗞的一声响,或许还冒起一股小白烟,只是被女儿的哭喊掩盖了,想必女儿发出的那声哭叫,跟二十多年前她在遥远乡下发出的一样,音频和波长完全相等。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她扔了铁棍抓住女儿的手指放在自己嘴里,于是她知道了,当年奶奶的舌头如何急切而轻柔地抚慰她的手指,奶奶如何又恼又嗔地责怪她,如何一直把她的小手拉在手中,嘴里喋喋不休,引她去到那棵有浓密树荫的枣树下弯腰向活筐里寻找。女儿的烫伤显然比她当年的玻璃划伤要严重,几个晚上,疼得从睡梦中醒来,把手指从被窝里伸出来,毫无办法地甩呀甩。她送女儿一个昵称,甩手小掌柜,以期用轻松的气氛分散注意力,减少她的疼痛,还能怎么办呢,世上只有疼痛和生病别人不能替代的。

     

        右手中指的内侧,还有一个呈现直角的伤疤,那时大约八九岁吧,她从乡下奶奶身边到父母的城市里来了。现在想来,她可能算是早期的留守儿童,整个70年代,她和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盼着从大城市寄来的信件和包裹,盼着每一两年,被奶奶领着,像走亲戚一样乘火车到城里的父母家做客。而真的来到父母身边,她却想乡下的爷爷奶奶,小小的心灵,被一种叫作思念的力量碾压和撕扯。爸爸有一个小刀,是那种最简单的八分钱一把的薄铁皮小刀,他用得很细致,时不时在磨刀石上磨一磨,已经薄得不能再薄,爸爸用它来削苹果,裁牛皮纸给她包书皮,每次削完苹果,都用水洗一下,再用卫生纸或毛巾细细擦干,小心地合上,说这样避免生锈。陌生的爸爸小心翼翼合上刀子的样子让她有点不屑,又有点好奇,究竟它有多利呢?至于这么小心吗?她拿起那把小刀,打开来,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看,又用手掌去试探它,她试得太真心实意了,或许那刀子认为不能辜负了她的一片真诚,应该给她一个深刻印象,那薄如蝉翼的刀片有点好商好量的,试试探探的,柔情似水的,划开了她的中指,她本该立即停止的,却没有停止,要坚持完成这个探险动作,以血的代价,使它永远载入记忆的史册。她哭得不像在奶奶身边那么大胆和急促,而是有点试探,有点挣扎,有点想掩饰过去,可疼痛是真切的,利刃之吻是无法回避的,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不得不哭出了声。爸爸妈妈立即奔到她身边来,把她当作一个小小的事故紧急处理,她的手指上平生第一回被包上洁白的纱布,用白胶布缠了两道,她觉得白胶布被爸爸撕开的声音真好听。这一天的日子有别于另外的日子,爸爸拉着她的手,走了半站路来到百货商场,一毛钱给她买了六颗大白兔奶糖。她总认为,那次流血是一个美好的记忆。

     

        吃晚饭时,手背上的烙伤还在一跳一跳地疼。她问女儿,还记得十年前,你的手伸向炉子盖吗?女儿一幅懵懂表情,她又绘声绘色讲了那过程,问女儿,你当时怎么想的呀?那么快,手噌的一下伸过去,拦你都来不及。身高体重脑袋脸盘都要比她壮硕的女儿不好意思地笑着,哎呀,就是好奇嘛,小的时候,看到啥都想摸一摸。

     

        是啊,咱家那炖肉的锅,那么好一个玻璃锅盖,我刚揭开放到灶台上,你过去就用手拿,烫了手,啪嗒扔地上,全碎了。那时你几岁?七八岁吧?记得已经上学了。

     

        左手腕上,还有一片半个指甲盖大的疤痕,随着岁月的洗涤和清退,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只有她自己细细辨认,才能找到,那是十二岁冬天那年,她在爸爸单位的公共澡堂里烫伤的。那个冬天,她月经初潮,这有点早了,愧愧的,不敢让人知道,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处理,整个人也变得鬼祟起来。在公共澡堂洗完澡,穿好衣服,迷迷茫茫地看着大人们来回走动的赤裸身影,谋图从她们的身体上解读出一些有关人类这本巨著的章节和片断,洁净而疲倦地揣着为赋新词的情怀,踮起脚尖,看向高高的窗外,手腕便深情地贴上墙边粗壮的热水管道。计划经济年代,军工大企业的供热供水供电,各种福利都是那么慷慨而奔放,给她这心事繁复的少女腕上留下永恒的纪念。

     

        如果非得受伤,那么还是烫伤好些,烫伤不像切割受伤,会有口子,手在几天里不能沾水,给她的家务行动带来大大的不便。

     

        手不能沾水,这对一个家庭主妇来说,是个难题,每天要洗那么多东西,就像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当然,主要是洗衣机承担。换洗衣服,床上用品,带着某种固有气息,三个人的内衣、被子是三种气味,男人的,女人的,青少年的,各不相同,是各个生命体征的密码,分门别类,成批次投入洗衣机。诗人总说少女或女人身上有芳香的气息,那只是一种臆想罢了。沙发罩,落地窗帘,用的时候怪省事,一言蔽之,一遮了之,洗起来真是麻烦,工程浩大地塞入洗衣机;凳子上的坐垫,马桶垫,更有那几个灾难深重的踩脚垫,用洗衣机第一遍流出的带有去污能力的热水,拿个大刷子,刷啊刷,一盆接一盆的黑水,倒入马桶中。那质本洁白的容器,奋力虹吸,大度吞咽,默默承受。它那不为人知的管道,被包裹和遮挡起来,密如蛛网,神秘会合,掩起暗疾和吞吐。她简直佩服那个无底洞的马桶,感慨所有被掩饰起来的下水道,对无名英雄们肃然起敬。如果给世间万物都贴上性别标签,那么这些容器和管道,应该是女性的,于是对它们惺惺相惜,该把它们比喻为伟大的母亲,唱支赞歌。

     

        总得有亲自动手洗的,三个人的内裤、袜子,分门别类,袜子用普通肥皂,内裤用内衣专用皂。要擦拭桌面,就得清洗抹布,一遍又一遍,洗啊洗啊,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谁也算不清一个女人一辈子要洗多少东西。逃不了的,痛下决心吧,双手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和那些洗衣粉、肥皂、污水进行赤身肉搏战,惊叹于一个家里竟然有这么多要洗的东西,看着自己的手变得又红又胀,形态不雅,心生忧愤。人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最是暴露年龄。手是身体的先行者实践者,触摸寒凉,尝试甘辛,亲自抚平生活的冷峻,摘取生活的毛刺,打磨各种人性的棱角,试探把握人情冷暖,抓取获得渴望的枝蔓,现实生活的一切琐碎,得经过女人双手的触摸打理抚平。手比之脸来,操劳太多,享受太少,连护手霜的价格都远远低于各种脸部护肤品。洗呀洗,搓啊搓,一会儿泡沫纷涌把手包裹,一会儿满手脏污黑尘无孔不入。在污水的浸泡中慢慢有一种自毁心理,像失去贞洁的女人,破罐破摔,狠狠的、快速地搓,水管开得哗哗响,冲洗,冲洗,赌气般的,扑打揉搓之间,水花溅在池边,跳出池外,拓展出一片小小战场,任女人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战斗,子子孙孙无有穷尽。

     

        最后在水管下清洗劳苦功高的手指时,发现它们比平常粗壮了好多,像是愚蠢的发胖,狠狠用香皂揉搓,反复冲洗,赶紧搽上比平常多一倍的护手霜,对手指抱歉而怜惜。每个毛孔都对护手霜欢呼雀跃,似乎要狼吞虎咽,可毕竟被委屈太久,浸泡太久,感觉不免迟钝,竟有点隔膜,扭扭捏捏,又像刚痛哭过的孩子,一下下哽咽,耍着小性子,对护手霜有短暂抗拒和推搡咒骂,呜呜咽咽对主人进行控诉,口粮是平常的倍数,有点不知如何承受,指头肚撒娇般微疼,赌气地缩起一些皱纹来,指头们一起向她威胁,我们老给你看老给你看。十指揉搓之下,红彤彤肥墩墩滑腻腻,有点惨不忍睹。主人付出足够耐心,承受着它们的喧闹,嘘嘘有声挨个抚慰,终于平息了怨愤,双手甩甩,放它们慢慢休养去吧。

     

        内伤外伤的叠加,时光终于把她打造成一个慈母。她小时候看自己的妈妈,留着齐古墩墩的剪发头,挂在耳后,穿灰色涤卡上衣,大夏天也扣严的确良短袖的所有扣子,出门上班前用装在小圆铁盒里的百雀灵香脂搽脸,冬天用八分钱的轱辘油抹手,抹之前举到炉子上加热以期让它更滋润,可终究无法软化手上的硬皮和裂口。而她如今也走到了这个年龄,偶尔吃几天中药,时不时去看看医生,对一些人世间的事不再争强好胜,双手比脸更真实地暴露年龄,在镜子里,偶尔看到母亲的面容和表情。当年她六月怀上女儿,七月母亲去世,所以她总觉得,女儿就是母亲。女儿大拇指的指甲盖跟母亲的很像,这让她更加坚信,母亲在女儿身上得到新生。

     

        睡觉前,手背上的烙伤还在隐隐疼着。她拉过女儿的手说,该剪指甲了,来。

     

        ( 周瑄璞:女。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篇中短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年选、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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