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我23岁,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之前,虽读过他全部的小说,还不够自称为他的学生——被称为老师不容易,能称为学生也不容易啊——小说家的困难,是他的思想言论不能在小说里表现出来的。我同福楼拜的接触,直到读他的书信才切身感受到福楼拜的教育。
那年,我退还了杭州教师的聘书(当时还是聘书制),上莫干山。这是在听福楼拜的话呀,他说:“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当时我在省立杭州第一高中执教,待遇相当不错,免费住的房间很大,后门一开就是游泳池。学生爱戴我,其中的精英分子真诚热情。刚解放能得到这份工作,是很好的,但这就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换作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我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走上莫干山。那时上山没有公车。
头几天还新鲜,后来就关起来读书写书。书桌上贴着字条,是福楼拜说的话:“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
福楼拜这句话,意思是:我甘愿为艺术占有,没有异议。回顾这些往事,是说,艺术家一定要承当一些牺牲。你们承当过多少?你们还愿意承当多少?清不清楚还要牺牲点什么?
不值得牺牲的,那叫浪费。
艺术家的牺牲,完全自愿。
古代,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类到了现代,一切错误,全是明知故犯。现代人的聪明,是一个个都没有“一时糊涂”的状态,倒是有“虽千万人我往矣”的犯罪勇气。现代人中,恐怕只有白痴、神经病患者,可能质朴厚道的。正常人多数是精灵古怪,监守自盗。
这就是现代人。我们生在现代,太难返璞归真了。
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地看到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生活里没有这样的便宜。
年轻时在上海,新得了一位朋友,品貌智力都很好。某日谈到上海人无聊,半点小事就引一堆路人围观。正说着,对面马路霎时聚集十多人议论什么事,那朋友急步过去看究竟,我就冷在路边,等。这真叫孤独,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呆等了好久,他才兴尽而归。现在还是这样,我老被人扔在路边——这条路,叫做艺术之路——我老了,实在比较好的朋友,可以等等,等他从彼岸兴奋归来。普通朋友呢,不等了,走了。骂我不讲义气,独自溜了?这种顾虑似乎不必要。新的情况是,跑去看热闹的人,就此消失在热闹中,不回来了,所以大大减少了等的必要。
也许你要问:为什么艺术家一定要有所牺牲呢?
这一问者,大抵不太愿意牺牲,因为还没弄清艺术是怎么回事,怕白白牺牲——我可以彻底地说: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
我们有共享的心理诉求。你画完一张得意的画,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谁看。人一定是这样的。权势、财富,只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对立了,一半财富权力给了你了。情欲呢,是两个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来,艺术是可以共享的。天性优美,才华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业上、爱情上,但都会失败,失算,过气——放在艺术上最好。
艺术有这么多的好处,为了成为艺术家,你可以牺牲一点吗?
既然分得清雅俗,就要嫉俗如仇,爱雅如命。我中秋节买月饼,回家就把月饼盒扔掉。这么俗的设计,不能放在家里。
决绝的不再来往,不要同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听了几年课,这点鉴别力要有。跑过家门的松鼠,长得好看,我喂它吃,难看,去去去。
虚荣有什么不好?就是没有光荣的份。两个“荣”,你要哪一个?要克制虚荣心,算不算牺牲?你试试看。
如果你真能被艺术占有,你哪有时间心思去和别人鬼混,否则生活就不好玩了。因为你还在艺术的边缘,甚至边外,艺术没有占有你,你也没有占有艺术。所以你的生活不会很快乐,甚至很烦恼。怎么办呢?
好办,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死了,这一切又为何呢?那么,我活着,就知道该如何了。
所以时时刻刻要有死的恳切,是指这个意思。
(摘自《文学回忆录》,木心讲述,陈丹青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